“登上飞船应注意……”
声音被睡虫咀嚼,我只能看到爸爸的嘴一张一合,渐渐收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然后消失不见。他的讲座过于乏味,礼堂末排的我陷入睡眠。梦里,静雅勾着我的手指,穿过茫茫的人海,走进斑斓的火星烟花里,在那里,我们好像不再流逝。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来见我呢?”
我说出这句话,而她沉默不语,连表情动作都没有反馈,说明地球上的静雅正在发呆,或者思考。在我即将关闭设备时,她露出悲伤的笑容:“火星太远了,等你高考之后再说吧。”
“哪里远,坐个飞船很快啊,要不是我没成年,我早就过来了。”
“车票钱还没凑齐……”
又是这样的借口。我沉默了一下,看着她,她的脸憋得通红:“我想靠我自己,而不是让你……”
话语被我一指斩断,虚假的投影消失,贫瘠的真实覆上我的眼帘,房间里安静得像发生过一场爆炸。
我希望她明白我的意思,我关了投影通讯,绝不是替她省钱。不知她有没有意识到,这6年间我们的跨星球通讯费已经够买十几张往返地球火星的车票了。不想再听她拙劣的谎言,如同,不想再每周跑去天文台凝望那颗小小的蔚蓝色星球,凝望梦一样缥缈的她。
“为什么你每周只能上线一次,父母管得严?”她垂头默认,挤出一个微笑。
“这样我就只能周六见到你?我想你怎么办?”她默默无言,通过虚拟投影轻轻抚摸我的脸。毫无感觉,可是当时的我却止不住地流眼泪。
过去的记忆总是越来越碎片化,好像她本身就由碎片构成,只要我试图使她变得完整和具象,就会划伤手。
我的父母是飞船研发工程师,作为火星第二代居民,我家境优渥,长得也不算差,我完全不需要继续这场漫长的煎熬,可以随时结束。心态也随年龄增长变化,我开始自欺欺人:我只是喜欢过她,无可否认。
好友说,近年来网上很多处心积虑的骗子,用AI形象示人,声音也是AI模拟的,我这段幼稚模糊的感情说不定也是AI的功劳。我想起静雅的声音也时常模糊不清,发给我的视频照片最多是上半身,从没有融入风景的全身照。可疑点仿佛树上缀满的红苹果掉落下来,一颗颗的,砸得我头晕。
根据静雅的个人信息,我查询了地球居民档案,显示不存在此人。谎言揭开一个小口,就等于揭开了全部,不可能再填补。
高考后,爸妈在外研究新项目,家里只有我一人,我可以大胆地质问她。
她已经两周没给我发消息了,也许她放弃编造更多谎言了。
“我考完了,你还想继续骗我吗?谎言搭建的感情脆弱可笑,我不稀罕,建议你交代真实身份和意图,否则后果自负。”
本以为远方的她会心安理得地延续自己懦弱的沉默,没想到她连发一大段话后,立马下线——
很抱歉我骗了你。
我生活在地球,但我不是地球人,同你一样,我出生在火星,10岁时我和家人回地球探亲,到达时发生意外,他们不幸丧生,而我勉强活下来,失去了四肢,健康状况极差,无法再乘坐飞船回到这里,来到你身边。
航行委员会颁布新的规定后,我每周到医院做康复训练,等待身体能乘坐飞船的那天。最近我报名了研发部的最新研究计划,进行封闭实验。可能会活着,拥有健康的肢体,也可能死去。和你聊天时,我会觉得自己还在火星,还活在不会醒来的童年里,还有所期待,有所爱。
原先打算就这样欺骗下去,但现在不想了。为了有机会和你一起看看火星的烟花和地球的有何不同,我正驶离地球,飞向你。
若注定无法到达,在此刻向你道别,也挺好。
认识你,和你产生脆弱可笑的感情,我很幸福。
……
原来即使有上百张车票,她也无法来见我。
我迅速查询了研发部的最新实验,原来就是爸妈负责的那个。我偷拿走家里的ID卡,操控起单人飞船,按时间,现在她还在太空电梯里。我去见她,她会看到我,一定会。
爆炸发生在距离电梯5.2公里处,我忘记了怎么急停、怎么变速,还有很多事,我好像一下子都忘记了。
电梯里的静雅不知道眼前绽放的火光是什么,还以为是太空烟花。
“真美。”她远远看着我,幸福地笑着。
李莎莎(21岁)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