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我,是别人的妻子、儿媳、母亲。年复一年,睁眼婆媳矛盾,闭眼妯娌冲突;今天夫妻沉默是金,明天母女唇枪舌剑;左手忙不完的家务,右手平衡不了的家庭与工作……在这座身份的森林里,我逐渐迷失了方向,丢了那个眼里有光的自己。

  前年夏天,单位群里看到陈老师发了个链接,点开来看,文章的烟火气很浓。浏览数篇后,我体内有个什么东西,清脆地裂开了,像是尘封已久的瓶子被拔掉了活塞,记忆蜂拥而出,我看见中学时代对文学无比热爱的那个女孩,看见大学时在摘抄本上写下“我要写作,直到长出翅膀”的那个女孩。

  我开始在这块荒芜已久的文学之地,重新扛起锄头,从除掉一棵草开始,垦荒种地。屏幕上的文字,从一个个,变成一句句,一段段,再到一篇篇,沉浸在自己的经历与感悟里,像是久别重逢,有熟悉的感觉循着文字的轮廓慢慢回到我的身边。

  第一篇文章在某公众号上发表时,我激动到当夜失眠,躲在被窝里一遍一遍看着群友的留言、点评,文字里有对我的鼓励,有类似经历引起的共鸣,有对我描写细腻的赞扬。它们静静躺在留言区里,满天星一样,一闪一闪,照亮我婚后“干啥啥不行,做啥啥被责”漆黑一片的天空。后来,看到有群友把在市里报纸发表的文章发到群里,我又有了新的憧憬和动力,期盼自己的豆腐块也能落在报纸某个角落里。日子有了期盼,像是努力有了方向,重要的是,这些努力,会被看见,而不是像婚姻一样,顶着多重身份,忙到脚底冒烟,或许只是一场又一场被漠视的徒劳。

  起初,稿件几乎都是如泥牛入海。那是段漫长但不黑暗的时光,在暗夜里,在黎明时,对着星星,对着晨曦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与过去的快乐久别重逢、与曾经的痛苦握手言和的证据,让我浓烈的情感有了记录与宣泄的渠道,让过去有了寄托,让现在有了依靠,安抚了某些丑陋的伤疤,让我可以怀着滚烫的心直面生活。

  去年年底,我在市报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我激动坏了,买了好几份刊登我文章的报纸,放在不同地方收藏。明明只是如芝麻般小的事情,于我,竟有了种子破土般的力量。

  今年,我脸上不再全是因家庭琐事而生的愁云密布,言语间不再都是被指责打压而露的忐忑怯懦,文章的持续发表,让我有了相信自己的底气:我并非一无是处,我相信自己值得被爱,我相信自己有独特的光芒。

  我是幸运的,往外投稿的次月,就陆续上了3个省报。我的惊叫把爱人吓了一跳,我在脑子里搜索文章发表地有没有认识的人,辗转联系上,请他们帮忙寄报纸。收到报纸后,小心翼翼装入收纳本里,时而拿出来摸一摸,瞅一瞅,莫名就觉得浑身上下被一阵阵满足裹挟,柔柔的,暖暖的。

  文学路上,我捡拾的温柔与滚烫日渐厚重。10月,我加入了省作协。那张小小的会员卡,像沉甸甸的勋章,为我而来。或许对一些人而言,这卡微不足道。可对我,一个曾被婚姻的苟且判定为一无是处的人,一个因为卑怯而做啥事都难以坚持的人,它是有力的见证,见证了我最长久的一项坚持,见证了我一步步以文字为梯,从沮丧、自我怀疑的深渊里艰难爬出来的过程。

  意外之喜是我与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的闲暇时光大部分用在了读书写字上,以往为了与爱人或者婆婆间的小矛盾而郁结难解的我,如今倒是在忙碌的充实中学会了云淡风轻,不再为理不清的琐事纠缠不休。家,有了几丝和谐的风吹过。我写婆婆的文章见了报后,认字不多的老人让儿子给自己念文章,一句一句,听懂了我字里行间对她时而给我们搭把手的感恩与谢意,冷硬的轮廓有了温柔的线条。生活,因文字多了一份相互理解,进而滋长出更多甜来。

  我的爱人,也成了我的粉丝。我发表的每一篇文章,他都予以收藏并晒圈。我把爸妈、公婆、哥嫂、孩子都写进了文章里,他叫嚷着必须要为他“量身定写”一篇。我答应了并做到了,写了一篇《鹊桥票根》,幸运地登在了《中国青年报》上。那一份报纸,成了今年七夕节我送给他最有意义的礼物。我加入省作协后,他常常在家里戏称我为“作家”,口气里是戏谑,是自豪,是欣赏。他说,我专注写作的时候,有一种迷人的光芒。夫妻之间,许是需要一些能够被对方仰望的介质充当恩爱关系的黏合剂——没有谁喜欢回头看原地踏步、凝滞不前的那一个,而努力的人,自带吸引他人眼球的光芒。我们曾被婚姻的烦琐磋磨得黯淡无光的爱情,再度有了浓情蜜意的温柔与滚烫。

何小雯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08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