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来临前,我把出租屋从头到尾做了一遍大扫除,迎接母亲。

  我们快一年没见面了,我计划好去车站接她,带她去吃我最喜欢的湘菜,然后回家——虚心接受她对我的出租屋的一切指导。然而她真正到来这天,我却因为临时性的工作加班到晚上10点半,只能满怀焦急地回复她的微信消息,“你到了先吃,别等我”。

  到家已经是深夜。出租屋的灯不够亮,她戴着眼镜,拿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抹布,弯着腰仔仔细细擦拭桌子,整个场景像漂浮在昏黄的雾色里。我想问她,你吃饭了没有?又想问她,你有没有看见我给你买的水果和花?我希望自己能够像从前他们迎接我回家一样迎接她,但现实是她风风火火扛着一堆东西来到陌生的城市,放下行李就开始打扫卫生,等候我,迎接我。

  母亲的入侵很强势,不容拒绝。第二天我骑着小电驴匆匆赶回时,出租屋里四处都在闪闪发亮,厚重的窗帘被拆下来洗干净晾在阳台上,整片落日洒满了我的房间,玻璃杯和碗筷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甚至从物业借来螺丝刀卸下了抽油烟机的滤网,并洗刷一新。空气里弥漫着带有米饭淡淡香甜味的热气,这一切让我的出租屋看起来很像家。

  以前我们总因为打扫卫生而争吵,我明明打扫了卫生,她却总觉得像没有打扫过,说我不用心。那时我们一遍又一遍因为似曾相识的事情争吵,她说自己小时候从来不像我这样,我则经常为她的话感到委屈,气得哇哇大叫。后来我远远离开家读书、工作,每年一起生活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我猜她依然看不惯我打扫卫生的方式,只是转而选择默默替我完成。于是,新一轮的矛盾变成我既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劳动成果,又发自内心觉得太过细致的卫生只是徒增她的负担而毫无必要。她说外婆对卫生的要求更严格,她总是达不到外婆的要求,我反问她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要求我呢?要求我能让你快乐吗?问完又后悔。

  离开家之后,我开始感知到自己对空间的占有欲。或许更小的时候也存在,只是仅仅表现为同桌之间的楚河汉界。住寝室时在尊重其他人生活习惯的前提下,我可以自由布置“上床下桌”所隔绝的空间里的一切,开一盏足以将小小空间照亮的台灯,看闲书,复习,听一段喜欢的音乐,按心意摆放杂物和文具。独居后,一向对家居毫无兴趣的我突然感受到了摆弄空间的乐趣。我像一只蹦蹦跳跳的乌鸦那样为自己寻觅闪闪亮亮的小东西,那些生活中遇到的能让心绪轻轻飘扬片刻的小惊喜。进门后的空间不会是泾渭分明般的齐整,但足够宜居,冬天有毛茸茸的毯子可以窝着看书,夏天有枝叶光润硬挺的绿植可以给眼睛乘凉,这是一种自得其乐般的秩序。

  母亲有她的秩序。一尘不染的地板,透亮的玻璃,架子上收纳整齐的植物。有时我会想,早在我意识到她在试图改变我的生活习惯之前,我已经深深入侵到她的秩序之中。那时她还很年轻,刚开始工作,搬到新家,我突然从她空间的最深处出现,而且拒绝离开。她试图用安置植物的方式安置我,或者像她小时候喂养的小鸡、兔子那样对我,但我不老老实实吃食,滚来滚去,不肯在她计划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停留。

  我们的关系建立在不断被打断的秩序和节奏之上。尤其是在我发现我们有着相似的性格之后——习惯提前思考突发事件和制定计划,讨厌被打断。我总会忍不住去想她当时是如何面对幼小而不会说话的我,随时需要吃饭、睡觉,长期地需要她。她第一次离开我去工作时,我觉得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不理会周围所有人而嚎啕大哭直至精疲力竭。傍晚她急匆匆回家就获得了一个不理人的我,晚上却又用浑身力气紧贴在她身上不愿意有丝毫空隙,不给别人分开我们的任何可乘之机。随着我有了自己的思维、习惯和性格,我很少再按她的秩序生活,不是阳奉阴违就是拒不听令,我们之间的碰撞也越来越多。后来,我明白这种碰撞竟然是源于相似。

  我们是不断拔河的两方,一开始她的力气好大,我委委屈屈缴械投降;然后我们旗鼓相当,互不相让;有一天我拉动绳子,突然发现另一端的力量似乎正在消失,我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满心恐惧——我握住这根轻飘飘的绳索清晰感觉到摧枯拉朽的时间蛮横地替我们判定输赢。所以我不再“拔河”了。比赛的另一方变成了时间,我和她回归了亲密无间的阵营,即使我们隔着1000多公里的距离。

  母亲回去那天我去车站送她,她拎着两个空荡荡的箱子,什么也不肯带走。即使我很早就知道她回家的日期,分别这一天仍然感到很突然。

  我们在陌生的小区手牵手散步,去菜市场边商量做法边选购我喜欢的蔬菜,在商场就审美差异而彼此嘲笑……这些时刻我都觉得很自然,像发生过成百上千遍。扎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认错了人,奔跑着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又在发现自己的错误后一言不发地跑走。我哈哈大笑,她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也认错人、走丢过。我其实记得,也记得发现自己跟错人之后站在来来往往的许多条腿之间茫然若失的心情,而后是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疼痛。那时我想必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形容,只是凭借本能放声大哭,指引她回到我的身边。

  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别的时间比相聚更长了呢?出租屋里闪闪的魔法消失了,细碎的声响也一并停歇。我独自坐在厨房加热她带来的卤肉,在咀嚼中尝到草果、白芷、八角和丁香温暖的香气,幽蓝的天光沿着窗帘缝隙弥漫进来,渐渐淹没我的房间。

徐嫣然 武汉大学博士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08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