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轻的,微弱地穿过河岸,像一个迟迟归家的旅人,低声询问那些被时光折叠的水流。这条河,村里人常说,它日日夜夜奔涌,从未停下倾听自身的回声。可是谁,又真的俯身去聆听呢?水流的故事,或许正如岁月的涟漪,散去后便成了失语者的低喃,只余一段无从追溯的轮廓。
莲池,是这条河的一段隐秘枝丫,更是村庄最柔软的角落。每到夏天,翠绿的荷叶铺满池面,洁白的莲花点缀其间。水底是泥鳅和田螺的栖息地,岸边的老柳树垂下枝条,几乎贴着水面。风吹过,枝条轻拨水波,像有人在琴弦上跳跃指尖。他最爱在莲池边玩耍,看母亲蹲在池边洗菜,双手拨弄水草,溅起的水花打湿她的手腕。那水温凉而柔软,像夏日的微风,也像一个孩子最初接触到的世界的温情。
莲池的水养育着村庄。春天,它被引到田里浇灌菜地;夏天,它为稻田注入生机;秋天,水流被舀起,用作酿酒的清泉;冬天,结冰的池面成了天然的溜冰场。母亲曾感慨:“咱们村离不开这池子。莲池没水,地里就不长粮食。”
那时的莲池似乎无边无际,水清得能看见水草与游鱼。天光映在池面,像一片未被尘世打扰的净土。风起时,荷叶摇曳,涟漪轻卷,池水仿佛诉说着什么。他记得,有一次母亲指着池水对他说:“你看,池子里装的不只是水,还有天,还有地。”他点点头,却不明白其中深意,只觉得母亲的眼神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悠远。
改变总是猝不及防。那一年,他刚上中学,村里的河流因水利工程被改道。莲池的水被引向别处,池底逐渐干涸。村里人开始在池底种庄稼,那些肥沃的淤泥让第一年的作物长得格外茂盛。可第二年,泥土的水分耗尽,庄稼也失了生机。老柳树的枝条枯萎了,树干孤零零地立在池边,像是守护着一片失落的记忆。
莲池边再没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夏日的蝉鸣也少了许多。池水干涸后,村庄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重,风里少了荷花的香气。母亲站在莲池旁,望着枯黄的荷叶出神,喃喃道:“池水没了,天就倒不进来了。”他不懂母亲的惋惜,只觉得眼前的池子变小了,而自己的世界,也变得单薄许多。
再后来,他离开家乡,去了城里求学。第一次站在城市的桥上,俯瞰河流时,他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河水被高楼与水泥管道束缚,像是被迫接受了某种冷漠的命运。他试图回忆莲池的清甜气息,却只能想起干涸的池底和枯萎的荷叶。
城市的河流是另一种存在。它们流动的方式僵硬而疲惫,发出的声音单调、刺耳,像是一种无奈的抗议。他每天听着水流撞击水泥岸壁的声音,心里浮现出对莲池的渴望。他闭上眼,试图从喧嚣中捕捉莲池的回声,却只能听见身边车辆呼啸而过的鸣笛声。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迷路。穿行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间,他无数次试图靠近水声,却发现那不过是排水渠的涓流。从高处跌落的水流砸在水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他蹲下来,把手伸进水里,触感冰凉,甚至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喃喃问自己:“这也是水吗?它还能养出荷花吗?”没人回答他,只有冰冷的水声回答:“我只知道流动。”
夜晚,他常梦见莲池。梦里的池水清澈见底,荷叶如舟,风中夹带着莲花的香气。他站在池边,看见儿时的自己正在水边嬉戏,母亲站在岸上呼唤:“回来吧,莲池还是你的家。”可当他伸手去触碰那片水光时,梦总会戛然而止。他从梦中醒来,耳边只剩下窗外的车流声。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像一片漂泊的荷叶,找不到归处。
去年的时候,他再次回到了家乡。莲池的位置早已变成一片低矮的菜园,池塘边的老柳树已不复存在。池底干裂的泥土上长出了几棵野草,风吹过,它们在空地上瑟瑟摇晃。池塘的尽头是一条新修的马路,路边栽了几棵梧桐树。
他走到莲池旧址,蹲下来,拾起一块小石头,低声道:“我回来了。”耳边仿佛响起了小时候荷叶摇曳的沙沙声,风中的莲花香气也似乎穿越了时间。他抬头望天,那是一片灰蒙蒙的云层,天光再也映不进干裂的泥土里。
母亲陪他走遍了村子。回到家时,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壶刚烧好的茶。母亲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轻声说:“莲池没了,这水啊,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甜了。”他看着杯中的水光,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却不知如何回应。
离开家乡时,母亲送他到村口。她站在梧桐树下,目送他的车远去。他回头望去,母亲的身影在车窗中渐渐模糊,像是莲池中的倒影。他突然明白,那些消失的池水与枯萎的荷叶,早已化作记忆的一部分,变成了某种无形的回声,深藏在心灵的褶皱里,等待着某一天被重新倾听。
莲池干涸了,但它从未真正离开。它的回声藏在时光深处,在每一个静谧的夜晚,轻轻唤醒内心深处的柔软。他开始明白,家乡的意义从来不在于它是否改变,而在于那些回声是否还能在记忆中发芽。
或许,这条河流的故事,依旧在诉说着不曾被听见的回声。而这些回声,将伴随着他的一生,指引他在失落与寻找中发现真正的归宿。
李世杰(24岁) 中国葛洲坝集团市政工程有限公司职工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12月30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