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年,是烟花声声点燃的。地上的年,是炮仗朵朵点缀的。记忆里的年味,总是和炮仗红的枝繁叶茂紧密缠绕在一起的。
视频里的阿婆,凑近镜头前,皱纹和花朵一样茂盛灿烂。阿婆嘴一张,只看见空空荡荡的喉洞映在屏幕里,徒剩两颗伶仃的牙齿在独守城门。阿婆说话轻飘飘的,后面的字词还在舌头那端黏着呢,前面先冒出来的句子,已经消散在冬日凛冽的风里。风里头,仍然留有“炮仗花”的颤音。不用听清我也知道,阿婆在唤我们归去,她和院子里的炮仗红花,在静默里等待着、期盼着,团圆的年风,可以早日将四散在外的亲人们,一一送回家里来。
阿婆颤颤巍巍的手,摇摇晃晃举着手机,镜头轰然闯入那一片早已热闹喧嚣不已的炮仗红花。多么不客气的炮仗花,喧宾夺主抢了新年的热闹,比黑火药硫磺造的炮仗更要早得多,占据了迎新的舞台,铺天盖地生长、怒放。其粗茎绿叶所到之处,炮仗花儿趾高气扬地昂着头,这里一串,那里一串,开得密密麻麻、挤挤攘攘。橙黄、橘红、大红,红红火火,铿铿锵锵,艳丽又张扬,抢尽周边花草树木的风头。
看着屏幕里满满当当簇拥成团的花骨朵儿,它们闹哄哄的,像赶集看热闹的小姑娘,熙熙攘攘,推推搡搡,谁也不让谁,浑身散发勃勃的热情生长劲,令我心窝犹如一片飘絮拂过,软软痒痒的,撩起酸酸麻麻的感动。这丛炮仗红花是什么时候融入我们家,成为我们家庭一员的?已然记不清了,闭眼回想,记忆里都是它一生向阳、热情奔放的模样。
母亲说,花是阿婆种的,在母亲嫁进来之前。那时的家,是青瓦加土砖盖的,刮风会掉灰,下雨会漏水,砢碜的家难免让人看了心里生凉。阿婆是个胸怀诗意的女人,她相信再贫瘠的土地,也能以热爱生活的姿态开出花儿朵朵。阿婆在山野里看见开得红艳艳、喜洋洋的炮仗花,立马喜欢上了,想着把它们带回家,让它们热闹地开在院子里,攀上陈旧的墙,爬上簇新的篱笆,点缀破烂的家园。
炮仗花长得像皇室公主般傲娇,却不娇气,天南地北能成活,春夏秋冬可开花,只要给它一块土壤,随便犄角旮旯都好,它便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了。它们不曾嫌弃我们家,很快就在院子里落地生根,开出一片繁华来。母亲说,她嫁过来后,这片欢天喜地的炮仗花,的确给了她很多无言的安慰和底气,只要看见花儿蓬勃开着,就知道阳光在抬头处,无惧生活暗影。
炮仗花开时,一个接一个,串连串,排成排,近看像鞭炮,远观如彩霞。若与全开的花对视着,你仿如听到鞭炮鸣叫的声音,继而看到被引信点燃后空中炸开的团团鞭炮,以袭袭红衣包围高空;有的则是花开一半,一半含羞;有的全然含苞,一颗颗蓄势挺立,像极了解开包装后的鞭炮,缠绕竹竿旋转而立的姿态,焦灼等待着,等待火的发号施令,艳燃半空。忍不住伸手抚摸的话,你会感受到花瓣的柔软润滑,细微的纹路引发你指尖一阵战栗,手指抖了抖,摸到花瓣钝端的绒毛,碰到粉底般,麻麻腻腻的触感。采一朵置于鼻下,是浓郁芬芳的味道,随手夹在耳端,心怯怯焉,像是一枚小鞭炮要在耳边炸开。
小时候,左邻右舍的“猴子们”最爱凑在我家院子里,玩扔鞭炮游戏。我们常常摘花为炮,嬉闹着将花炮掷向对方。印象里的花炮像是采之不尽,那一片炮仗花海,竭尽所能生长,将家里的土墙灰砖都用绿叶红花覆盖了。我们玩得不亦乐乎,阿婆则心疼被迫离开枝头的花儿,只不过她更偏爱我的快乐罢了。阿婆闲来无事,便坐在柴房屋檐下,像指点江山的军师,为我探看敌情出谋划策,漏风的嘴巴竟也能喊出力拔山河气盖世的口号。
战后的院子,是一片狼藉的,炮仗花的尸骸铺了一地。玩闹后的“猴子”一哄而散,留下阿婆收拾残局。阿婆把残花拢起,晾晒风干,留作花茶用。炮仗红是花也是药,有清热利咽、润肺止咳的作用。我和二哥馋嘴,常常像偷吃的猫儿,四处搜罗家里吃食,特别是逢年过节,家里的吃食多是“油器”,都是煎炸而成的,像炸角、卷煎、咸煎饼、油条。吃的时候酥脆可口,满嘴油香,代价却是咽喉肿痛、口舌生疮。阿婆会不留情面笑话我们馋嘴馋出毛病来了,并拿出早早备好的干炮仗花,往开水里扔一把,让我们一连喝上几天。我们有恃无恐了,什么香就挑什么吃,反正有满院子的炮仗花守着我们呢,它会一直开着,守着,年年岁岁。
后来,家里的旧屋换了新楼,一切都像换了新的模样,除了院子里的炮仗花,谁也不曾怀过将其除去的心思。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炮仗花生长得越发放肆了,它们从围墙跃上瓜棚树木、平房屋顶、新房外墙,一路生长。遇着杂草野花瓜藤,狭路相逢勇者胜,炮仗花以绿的瀑布,花的海洋,强势将争妍斗艳者覆盖。母亲说把炮仗花拾掇一下,不能四处乱窜,长得太没规则了,阿婆笑眯眯的眼,有星星闪耀,她的思想总是那么睿智,她主张让花儿按照自己意愿去生长,无论路怎么走,又到达了哪里,都是它们凭自己的努力实现的。
我们兄妹几个就像院子里的炮仗花,也曾被阿婆那般温柔以待。我初中毕业时,表哥说他有好门路,给我谋份好工作。母亲言语里有了动摇,是阿婆,用轻飘飘的文字说着沉甸甸有力量的语句。阿婆说,娃儿的路让她自个儿选,走岔走累走折了,没得埋怨别人。在阿婆的支持下,我像一丛有野心的炮仗花,不去想离地有多高,只管向上去攀援去生长去开花。我读了高中,读了大学,成了村子里第一个本科女生,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时至今日,我无悔自己的选择。越是无悔,越是感恩阿婆的开明厚爱。而大哥二哥也在阿婆的支持下,选了自己想走的路,即使他们今天过得有些艰难,却贵在心头没有遗憾。
我如今于一座小城定居,住进心仪的房子。我最爱在社区圆廊处散步,闲坐,因为廊上长着我深爱的炮仗花,它们和我老家院子里的很是相似,茎粗叶茂,片片怀绿;藤盛花红,朵朵向阳,是我梦里梦外的模样。
窗外又有郊区穿云箭飞天的声音,人们已经迫不及待要表达对新年的欢迎之情。而我,也买好了车票,准备返回温暖的家乡,去拥抱热闹的新年,去实现新一年的炮仗花下,家人常在。
何小雯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27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