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南的《陈寅恪与傅斯年》一书,最精彩的部分是1958年至1966年:“反右”开始,在学术界处于领头羊地位的陈寅恪自然逃不脱被批判讨伐的命运。有人大张旗鼓地说:“陈从来不学习马列,也不相信马列。他是以资产阶级厚古薄今的治学态度,对封建的史书古籍做繁琐考证,兴趣全在于鄙琐不堪的小节——比如杨贵妃的身体是胖是瘦,入宫以前是不是处女,与安禄山之间究竟是否发生关系等。”陈寅恪脱离大时代,躲进小楼成一统,还居然偷偷研究处女问题,这还了得!一时间喊打之声甚嚣尘上。
据书中描述,陈寅恪弟子、被视为史学大师接班人的金应熙,1957年“反右”前,入党提干,成为中山大学历史系副主任,是重点提拔对象。“反右”运动开始,金应熙热情高涨。1958年,听到上头放出批陈的风声,正在北京出差的金立刻打道回府,在中山大学校园里张贴大字报,指斥陈寅恪的史学方法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并认为这是一种思想的“反动”。唐把它抄录下来,哭着念给陈寅恪听,陈勃然大怒,说“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从此,金被刻上“背叛师门”的红字,尽管金后来负荆请罪,跪地求饶,但陈只淡淡道:“你走吧,免我误人子弟。”决然将其逐出师门。
然而,这场“师门恩怨”其实也有多维角度。与金亦师亦友的梁羽生,认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金应熙中学在香港读名牌英皇书院,高中会考名列榜首,大学读香港最高学府香港大学,年年第一。其人性情旷达,痴迷象棋,博闻强记,学术涉猎甚广,可谓聪明一世。据梁回忆,1958年,有人问金念过多少首唐诗。答曰2万多首。闻者惊疑,因为《全唐诗》总数才4万多首。但梁羽生对此不存怀疑,因每有学生问其唐诗出处,他都可把整首诗念出来,解释其中僻典,被赞为“懂得加记得尤其难得。”
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金把自己的研究重点由学术转而政治,时常作政治报告,听者爆棚——左倾、迷惘、反思,正是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
其人散漫自由,形容脱略,并无心机,仍有多例可以证明。其一:在岭南大学,年轻时代的金应熙曾追求盘女生未遂,失魂落魄。那年暑假,盘女生之男友来岭大探望,金居然给他安排住所,照顾得无微不至,自称对盘女生的情感早已升华——其性情可见一斑。其二:据说,“四人帮”被打倒后,公安部门请金应熙作一个报告。讲完他一个人回去,走到街上,蹲下观棋。正有警察跑来赶走这些阻街的人。他起身慢,被猛地踢了一脚。警察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刚才作报告的那个人吗。
历史的大漩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当时的气氛,按照岳南的描述,“站在无产阶级阵营中的‘革命者’,如饥饿的狼群在风雪急骤的暗夜中,嗅到远处密林中飘来的血腥气味,野性横生,对猎物追逐、捕杀、撕咬。”金的选择,是品性使然,还是历史必然?是缘于内心的主义,还是迫于生存利益?是纠结于犹疑多思的心性,还是恐惧于政治高压的威慑,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按梁羽生的说法,其中包裹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
梁羽生在《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一文中为金应熙一辩:“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说到金应熙谈陈寅恪对历史现实的情感倾向时,有意识地引用了陈寅恪的一些身世背景——只就揭批的实质内容来说,那也是众所周知的,并非只是至亲好友才得与闻的私隐。论者若据此云是‘出卖’或‘践踏信赖与私谊’似乎有点言重。”
也有人说金善于观察风向,开会时往往准备两份观点截然相反的发言稿。梁羽生道,……即使是,以金的聪明和特强的记忆力,何须花此笨工夫?中学生的辩论比赛往往临时抽签决定正反两方,可以即时发言,金应熙岂有不能之理?
在政治风潮席卷之时,准备两份发言稿的人,实在不在少数。岂止彼时?即使现世,墙头草、见风掌舵,仍是万能的生存智慧——历史大事件,往往将人逼仄到最后一刻方能考量其品性质地。不能进入历史的小事件,也处处显现对品性质地的逼仄与考量。你又准备几份发言稿呢?
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