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一个留着“板寸”、耳朵上扎满耳钉的姑娘骂骂咧咧地闯进心理咨询室。一小时后,胡邓送她出来,她笑眯眯地道谢,显得十分乖巧。
胡邓已经不记得,他在中国人民大学这间心理咨询室里“帮助”过多少学生和老师。两个10平方米的小房间由他亲自设计,一间墙壁刷成淡粉色,用来为“抑郁者”带来温暖的感觉;另一间白墙上贴着风景画,让情绪激动的人放松心情。
“嘿兄弟,那是你的宝座。”他总是用这句话做开场白,然后让咨询者坐在面朝落地玻璃窗的沙发上,因为那里能看到教学楼静静矗立于绿树丛中,“令人心境开阔”。
在许多学生看来,胡邓才是人民大学校园里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他为新生开设的“情感心理学”选修课已经在人大“热闹”了10年,每次选课人数往往都是课堂容量的好几倍,不少选不上课的学生就整学期来旁听,他“来者不拒”。
不仅课堂不“设限”,就连下了课,他也几乎一点儿“副教授”的架子也没有。走在人大的路上,常常有学生老远就和他打招呼,“老胡,最近怎么样!”
的确,很少有学生会叫他“胡老师”。“我们都叫他老胡,要么胡叔叔”,一位旁听他讲课的大三男生说。“老胡”有时剃光头,还常年穿着牛仔裤、带着点心去上课。课间,他就和大家抢着吃东西。有一次,他参加完活动来不及脱下西装就赶到教室,不少学生马上惊讶地问他,“老胡你没事儿吧?”
其实,“平易近人”并非胡邓和学生打交道的唯一利器。他玩转人人网、飞信和微博,网络“签名”几乎一天一换,比如“意大利的小正太和小萝莉好萌啊!”即使在课堂上,他嘴里也能冒出最新潮的网络用语。有学生给他写的印象是“卡哇伊(日语:可爱)”,也有学生说他“卖萌”。
事实上,这个取得了国际精神分析协会中国精神分析师资格、能催眠治疗的心理咨询师也有自己的心理问题。他坦承,其实自己是个既“不勤奋”也“不勇敢”的人。从本科到博士再到登上讲台,他“就像种在人大里的白毛杨一样,从来没挪过窝”。大学时“睡在下铺的兄弟”辞职做生意,后来给母校捐了一千万。“我当时眼睛都绿了”,胡邓爆发出一串笑声,“我缺乏改变自己生活的勇气,一直是个普通人,做着普通的事。”
这位41岁的“普通人”为中国青年报和青年政治学院合办的“青春热线”做了17年志愿者,每周六晚上6:30到9:00接听热线电话,从未间断。
每次挂下电话之前,他总要问咨询者,谈话是否有些许帮助。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就会感到巨大的喜悦和满足。“这种时刻是大多数,否则我真的坚持不了那么久。”当然,也有咨询者没听他说完就愤然摔了电话,胡邓就一边沮丧,一边记下这个案例,之后再仔细研究。
他始终记得自己在“青春热线”接听的第一个电话,男孩在电话里说“自己的爱不被祝福”,热血小伙儿胡邓滔滔不绝地发表了很多建议,男孩默默听完才告诉他,“我的爱,也是男孩。”他心里“咯噔”一下,握着话筒的手开始不断冒出汗水。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电话那头紧张出汗的“小男孩”了。这位出版过5本情感心理学著作的职业分析师有时也会在电视节目中侃侃而谈,“北京大妈们喜欢我的温文尔雅”,胡邓说,“我从不给人难堪”。他讲复杂的心理问题,常常用生活化的比喻,“撒小谎很容易,就像做虾,放些葱姜就遮住了腥味,可是要让虾做出螃蟹味儿,就没那没容易了。”
只有他的父母和妻子知道,被许多学生戏称为“中老年妇女杀手”、“人大四大名嘴之一”的胡邓回到家,是个“没话的人”。据他的妻子说,“我们有时真的缺乏沟通”,她甚至常常意识不到丈夫是干心理咨询这行的。有时,这位习惯倾听、擅长解决情感问题的专家也会被老婆的唠叨逼急了,拍着桌子大喊“你有完没完”。
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爱。他会在国外为妻子买许多小饰品,为了不被压坏,他把它们装在自己的杯子里随身携带。漫长的飞行旅途中,这个“嗜茶”的人可以一口茶也不喝。
在情感心理学课堂上,老胡也讲爱情。上来就是一句“我们讲爱,不包括做”。在哄堂大笑中,他开始“什么是爱”的严肃话题。他也会讲到生和死,这时,他的哲学知识会自然地冒出来,比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向死而在”,他会问大家,如果我们只是一刻不停地在奔向生命的终点死亡,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还专门开设了一门“旅行心理学”课。其实,从上大学那年开始,他就从未停止过旅行。他去过十多个国家,曾徒步几天到达珠峰大本营附近;他学习滑雪,还在菲律宾的小岛上考上了国际潜水资格。
“生命的意义在于历程,而不是结果,”胡邓在课堂上说,他让大家“努力和没钱、没时间去旅行的观念做斗争”。
旅行心理课的课程考试是完成一份“旅行蓝皮书”。胡邓会将一张用牛皮纸印刷的“民国初年北京老地图”挂在讲台上,学生们分成小组“扔飞镖”,扎到哪里,就去哪里旅行。如今,这张地图上早已布满了飞镖扎出的针孔。
事实上,有一次,飞镖扎进了“中南海”,同学们就在府右街上嘻嘻哈哈地合影;还有一次,飞镖扎进了早已消失的“大中府、小中府”,现在,那里叫天安门广场。
他的情感心理课堂总是充满了各种“小实验”。胡邓会让学生按他的指令撕纸,最终撕出的形状千奇百怪,这样就能“理解每个人的心都是不一样的”。这位人大话剧团的前团长还会让男女生反串表演话剧,在角色扮演中了解异性的心理状况。而课堂作业是分组与“为他们提供服务却被他们忽视的异质人群”沟通,包括餐厅厨师、校园保安、建筑工人、水果小贩甚至小广告发送者……“这是人际情感的重要一课”,胡邓说,“大学生不能总生活在‘真空’中”。
为了完成一个课堂活动,胡邓和他的助教们要考虑、设计很久,还要准备各种道具奖品。“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老胡说,他有非常优秀的助教团队。
大部分为胡邓做过助教的学生们都觉得,“给老胡当过助教绝对是人大校园里值得炫耀的资本”。老胡对工作质量要求很高,“逼着你从老式的奔腾处理器向新式的酷睿蜕变”。不过,也有学生怕麻烦把他“拒了”,他从来不生气,在他看来,“开诚布公地跟我说出来”,那是最重要的。
胡邓自己却常常遇到没法“直说”的时候。有时,接二连三的行政会议让他“烦透了”,“我不敢骂领导,也不敢不去”,就改自己的网络签名,抱怨“又是一大早起来去参加巨无聊又无效率的会”。有时,他被同事“欺负”,不知道该怎么回邮件,还得妻子“救”他。心里不爽的时候,他不爱用所学知识“开导”自己,反而喜欢找一堆“哥们儿”,打麻将,喝小酒,骂骂人。
而在心理咨询领域里,他又成了那个“自信没帮过倒忙”的咨询师。有一次,一位狱警打进“青春热线”,醉醺醺地哭着说,要拿枪“崩了女朋友的父母”。他直接就是一句“崩了就崩了。”在这句看似不负责任的话之后,他说,“可是,你的爱也没了。”那天,他用讲故事的方式,平息了那个年轻人的冲动。
不过,老胡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持续给一位4年里自杀过6次的人大女生做心理辅导,女生毕业之后,他还始终放心不下。“不知道她怎么样了,真的没把握。”
这位“职业心理师”从未把自己当成“医生”,“我们都是人,不是神。”他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个“很好的陪伴者”。只有偶尔拉开抽屉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有回报的,堆满抽屉的信件和明信片,盖着世界各地的邮戳。在那些美丽的风景背后,学生们和咨询者写得最多的就是“谢谢”和“怀念”。
从2006年开始,他让新生在课堂上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密封后上交。到了快毕业的时候,他和助教们再将这些信件寄还给学生。
不久前,胡邓也收到了来自2006年的自己的信。信里写着:“那个家伙,你走了吗?还在这里吗?”很明显,他没走——无论是人民大学,还是这个“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