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紫色圆脸、戴着小毡帽、套着银项圈的少年。他第一次出现时,我曾对他心存感激。
那时,我11岁。假期里,我常和伙伴们一起掏鸟窝、摸河鱼,总被父母斥为“不务正业”。
但我喜出望外地在我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里发现,十一二岁的少年闰土,月下刺猹、雪里捕鸟,都被形容为“机智勇敢、活泼可爱”。这与父母对我的判断并不一致。
经过前4年的教育,语文教材的权威地位已在我心目中树立起来。我当时判断,这至少说明我用竹筛捕鸟,不算不务正业。否则闰土用竹匾捕鸟这事,绝对进不了语文课本。
在他身上,我尽力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并以此与平时喜欢翻看我课本的父亲理直气壮地争辩。此后,不仅暑假捕鸟照旧,还在上学或放学路上,在水性好的同学贵平带领下,在汉江河里洗澡、摸鱼。
老师在课堂上讲,少年闰土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当时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下,中国农村凋敝,农民生活非常困苦。那学期刚开始学历史,但这仍是我第一次见到“半封建半殖民地”、“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以及“压迫”这些字眼,我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觉得一边种地一边教书的老师在胡说八道。明明城里少爷鲁迅对人家闰土是那样的羡慕,以至于让我都觉得作为一个农村少年是一种幸福。
父母却似乎不这么认为,一再督促我们要好好读书,长大后进城工作,不要再像他们一样“汗滴禾下土”。我内心深处,也隐约希望城里能来一位鲁迅少爷,告诉我城里的一些好玩的事。
这也让我的童年开始变得满怀心事,在一种复杂的心境中纠结徘徊。
尽管如此,闰土还是作为一个正面形象,活在我的世界,直到上了初二,才被彻底颠覆。
课文《故乡》里说,中年闰土脸色灰黄,皱纹很深,眼睛红肿,松树皮般的大手粗笨而且开裂。语文老师一再强调,这是“礼教吃人”,课文揭示了“辛亥革命后十年间农村经济萧条、衰败的悲惨景象,揭示了广大农民生活痛苦的社会根源”。但于我和我的农村伙伴们,这篇课文带来的是延续至今的震慑作用。
“啊,留在农村种地,结果都会像闰土那么可怜啊。”贵平曾跟我探讨。
父亲则晃着课本警告我:“看到了吧,你要不好好读书,将来就跟闰土一样。”
我常常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孩子,有多少人是在上完《故乡》这课后,产生了拼命读书和一定要进城工作的念头。至少我如此,贵平也如此。
作者鲁迅和教材编写者可能会失望,他们的中年闰土,其实并未让我产生批判“吃人”的旧社会的心思,倒是让我意识到,如果不像鲁迅少爷一样进到城里,自己将来的命运可能悲惨如闰土。我的青春期,还未来得及产生一丝丝冲动,便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担忧上路。
我侥幸考上高中,进入县城,贵平则落榜。不少县城高中当时流行一句话——“宁穿皮鞋,不穿草鞋”。班里大多数学生来自农村,穿过草鞋,还没穿过皮鞋,班主任特地让我把这8个字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以示激励。
此时,贵平也进了城,在市里打工。后来,我考上大学,到外省读书,他继续在市里打工。我以为,路径尽管不同,我们仍然都会一步一步走上进城之路,并在城里找到容身之处。
然而,有一天,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贵平回村里了。他在城里到马路对面倒垃圾时,遭遇车祸。出院后,行走略有不便,面部恢复得不好,之前相貌堂堂的贵平,这时“乍一看有点儿吓人”。不管怎样,他的进城之路,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那年春节,看着小品《卖拐》,我笑不出来,忍不住想平时要强而性格刚烈的贵平看到这小品,会是什么感觉。他这样下去,将来会不会比闰土还惨。
我当时尚未大学毕业,将来能不能留在城里尚未可知,但我还是为贵平担忧。并且,越想越觉得现实残酷。
大约一年多后,父亲打来电话,贵平死了,自杀。橘子红时,县城里有人开车到村里买橘子,看着城里来的女人对乡亲们翻山越岭挑来的橘子再三挑剔,贵平忍不住说了几句,结果招来女人对他相貌的反唇相讥。卖完橘子的当晚,贵平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
网络上,有人提及闰土,有女生想到的,是初中时胆大而总是笑声朗朗的班长。他们上高中后再也未见。但有次在街上,猛然听到旁边一个人轻轻喊自己的名字。女生转头,看到个子高高的男人,满脸的笑,满脸的皱纹和木讷。旁人告诉她,这就是当年的班长时,女生热情地伸出了手,可班长那两只手相互搓着,连连说:我的手好脏好脏……
“我硬是没能跟分别20多年的班长握个手。那一刹那,闰土的形象活生生地浮现在我眼前。”女生这样写道。
还有人则感觉,闰土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我们这代人过去与现在的生活——少年时,对生活充满希望,活得很鲜活;如今虽不到中年,现状却与中年闰土极其相似,“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
我与他们不同。这些年,一提及闰土,我首先想到的是贵平,他不愿落到闰土的境地,在人生路上早早掉头离去;接着便想到自己。从在《故乡》里与闰土重逢起,我和我同学们的前进之路,便开始步步惊心。
而这一路挣扎前行,不过是为了不再重蹈课本里闰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