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是从上个世纪60年代才开始多起来,也比较系统起来的。时年已近30岁,可谓为时不早。那时我在北京人艺从事编剧工作,半师半友的于是之认真对我说:“写书的人必须看书——要多看书,不然笔下就写不出沉甸甸的东西来。”他为我规定每周要读一部世界著名话剧剧本。我轻易地答应下来,心想,一周七天,要读一部三四万字的剧本,是富富有余的。没想到,于是之是把读剧本作为专业课来要求的,不光要读,还要做笔记。这下可就不轻松了。我一年要读52部剧本,坚持了几年,读了近200部中外古今的剧本,总算给自己打下了一个比较扎实的戏剧文学基础。而且,也养成了一个比较好的读书习惯。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于是之喜欢读书,几乎到了“不可一日无此君”的程度。他说过:“世界上最便宜的事就是读书——人家经过亲身经历、认真积累,还要费心费力写成文字成书,这么现成的事你还不肯去读、去学,那不是过于愚蠢吗?”1984年,于是之参加由谢晋执导的电影《赤壁之战》的拍摄,并扮演曹操这一重要角色。前后半年多里,他做了充分的案头工作。粗略算来,阅读有关书籍有30部之多——孙盛的《异同杂语》、曹操的《接要》、曹操批注的《孙武》十三篇、《武帝传》、鲁迅的《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魏书》、《三国志》、《西汉魏晋史》、杨明的《曹操》、《全唐文》中的《李世民祭魏太祖文》、曹植的《武帝谏》、刘师培的《中国古文学史讲义》、《文心雕龙·时序篇》,还有《典略》、《宋书·乐志》、孙思邈的《千金方》、《州志》、《观沧海》、《曹操的文治与诗》、《精列》、《曹操的历史评价问题》、《陈思王传》、曹植的《大飨碑文》、《曹子建集·辨道论》、《曹子建诗文全集》,以及《资治通鉴》的相关章节,甚至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三国志通俗演义》都读了。当今演员大腕们为扮演一个角色,自觉自愿地苦读这么多书的能有几人?于是之在读过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以后,感言之:“沈从文被谪后,三十多年避居故宫,潜心研究,得了大成果……”
读书,乃于是之在戏剧人物创作中必不可少的功课。他要通过反复的阅读和思索,了解人物,了解创造出人物的作家们,了解人物的背景、处境、心态,以期达到全力塑造人物思想、感情、性格、命运之目的。他在日记中常常自勉。如,“今天始读曹操诗文。现在距曹操的心还很远。泛读中总想找到些突破口,钻进去,但可遇不可期”。又如,“曹作诗,不落时文及前人窠臼,作战亦自有兵法,自作兵书十万言。做人则不拘小节,宽宏博大,自信心强”。再如,“鲁迅先生用通脱形容曹的诗作,极好。唯‘通’乃能‘脱’,不仅作诗,连他的做人,都是‘通脱’的。‘想写的便写出来’,‘想干的便干出来!’。”更如,“史料须多读,要尊重,但不可陷于其中。《武帝纪》正读第三遍,再读无妨。目前在于消化书上孟德,变成我的孟德……字里行间将有一个孟德于我心中涌起”。他认为,“曹操的深刻处,就是不称帝。唯此才能统一天下。”当然,非常遗憾的是,当年《赤壁之战》由于拍摄资金不足而没有拍成。我想,如果当年他完成了曹操艺术形象的创作,其成就起码不低于《龙须沟》里的程疯子、《骆驼祥子》里的老马、《茶馆》里的王掌柜、《名优之死》里的左宝奎、《洋麻将》里的魏勒。须知,那时于是之的修养、学问、艺术技巧已经日臻成熟和趋于完美了。
当前演艺界不少人在“金钱拜物教”的驱使下,早已不大读书,甚至还以不读书为荣。据说,一位大名鼎鼎的“腕儿”级演员,排戏时连剧本都不认真看,而是让别人读给他听;开始时排练场也不去,而是由经纪人代他对词、走机位,最后彩排时才肯“偶尔露峥嵘”,背不下台词来要靠人提示……真不敢想象这样的演员会把艺术殿堂糟蹋成什么样子。如果这样的演员和于是之等艺术大师相比,当是惭愧得钻地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