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刚进教室,7岁的阳阳就冲向饮水机。顾不上卸下背上的书包,他弯腰拧开排水管,把陈水接到一只水桶里。接着,拎起这只大号粉色水桶,摇摇晃晃地穿过拥挤的楼道,将水倒进盥洗室的水槽。
看起来,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但对那个壮实的小男孩来说,换水绝对是项“神圣的工作”。他是班级里顶顶重要的一名班干——饮水机管理员。
不过,在长沙市天心区青园小学二年二班,“重要人士”还包括假日小队队长、盆花管理员、白托管理员、走读生路队长等等。总之,全班61名学生,就有61名班干。
从这届学生上一年级开始,班主任夏湘华就在班上设立了20多种职务,让孩子们通过填写申请、发表演讲竞聘、民主投票,最后持聘书上岗。如今,青园小学一、二年级的所有班都采用了这种模式。
10月8日,教师夏湘华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种“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做”的特殊班干制度最终目标是培养孩子的责任心、荣誉感和归属感。
自打上个月,孩子们都升入二年级后,这位教师又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为了淡化“官僚意识”, 她干脆取消了固定的“班长”职务,改为按学号轮换。
要是我不是班长,真想揍他一顿
属于二年二班的早晨从“推广普通话委员”的“一二三,快坐好”开始。这个声音响亮、咬字清晰的小姑娘每天早晨都提前10分钟到校。她掌管着班级的钥匙,每天清早还要站在讲台上组织大家早读。
与此同时,班主任助理小毅已经开始在黑板上写下“值日班长”的名字。不过他太矮了,只能站在一张小板凳上,稍有点费劲地擎起手臂,够着黑板。
多媒体管理员同学则忙着打开电脑、电视屏幕和投影仪。描述起自己的职责时,这个长着酒窝的小男孩一脸严肃,“我很重要的!不开电脑就上不了课了。”
学校晨会开始前,语文课代表帮助老师整理队伍。他手里拿着一套小葵花贴纸,从排头走到队尾,由头到脚地检视每个人。很快,他把两张贴纸摁在了站得笔直的阳阳脑门上,又碰了碰小毅的脚,提示他“挨到线站!”
但十几分钟后,这个充满威严感、可以给同学“贴葵花”的班干就变成了被督促对象。即使身为语文课代表,他也被所在小组的语文组长吼了一嗓子:“交作业!”
课间,环保小卫士会捡起地下的纸屑。做眼保健操时,纪律委员在教室来回巡视。中午,“白托生”管理员协助老师发放午餐。放学后,走读生路队长会举起象征他身份的“二年级二班”葵花型路牌。他不时回头看着身后的队列,只要有不安分的同学试图跑到马路边,这个壮实的小队长就会力喝一声“归队!”
体育委员小健的妈妈说,儿子“特别珍惜自己的小小的岗位”。即使他的全部职权范围,只包括协助体育老师列队和检查课间操质量。
“曾经还发生过‘暴力执法’事件呢!”这位妈妈半开玩笑地说起去年的往事。那时候他遇到不服气的同学,就会动手打人,“打到别人服气为止。”因为打架,该体育委员一度被“解聘”,平日里摔了跟头也不喊疼的小家伙,一路哭着回家。直到他努力学会控制自己的言行表现,才“复出上岗”。
看起来挺威风的班主任助理回家后,也曾因一个总捣蛋的小朋友无奈地表示过:“老爸,要是我不是班长,真想揍他一顿!”
卫生委员也没想好治理乱扔废纸现象的“战略方针”。眼下,那个有点害羞的小女孩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帮他捡”。
在10月8日的一场“述职报告会”上,语文小组长之一驰域第一个站起来。他高昂着头,响亮地陈述着自己每天收发9份作业的职务,并在即将结束演讲时补上一句“为同学们服务”。
小伙伴时刻监督着他的“服务质量”。一个小女生大声赞扬:“他收得很齐。”还没忘记来一个“粉丝式”的漂亮笑容,露出换牙的缺口。
可一个小男生跟着就跳了起来,他指着驰域大喊:“有一次他自己也没交!”
“述职报告”遭遇吐槽,驰域小组长马上气鼓鼓地回应:“我现在都交了!”
妈妈软磨硬泡地希望孩子将志愿换成“班主任助理”,因为“图书管理员没有权力”
2011年暑假,夏湘华即将接手新一批一年级学生。那时,这位教龄18年的老师已经想好了要让班上的孩子“人人有事做”。这样的构思来自一本名为《班主任工作漫谈》的书,作者在书里谈到,要把班级管理工作细化,给每个孩子一个职位。
“在从前的班干部制度下,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机会得到锻炼。”夏湘华说。开学前一周,她每天临睡前都在电脑里设计岗位、拟定竞聘计划。
这场“竞聘”最初名为“一(2)班小干部竞选活动”,包括提交申请表格、举行竞选班会和宣布结果。那时,夏湘华为孩子们提供的选项里,“班长”、“副班长”等“听起来很威风”的职位还存在。
后来成功当选的体委,当时把小手背在身后,有点紧张地拉票:“我叫小健,我想当体育委员,请大家多支持我,投上宝贵的一票。”
夏湘华记得,那时小朋友们的“演讲”,大多只是简短的几句话。但她仍然一遍遍对孩子们强调,手里的选票非常重要,一定要把它投给心中最合适的人选。
为了尽量弱化“官味儿”,坚持“平等原则”,夏湘华在二年级新学期“换届”时去掉了“小干部”这个说法,班长由全班同学轮换担任。她增加了4个新的职务,并让孩子们填写“岗位认领意向书”。
有的小朋友在表格上写:“经过慎重考虑,结合我自己的实际能力,我选择了盆花管理员,因为我喜欢植物”。而阳阳的竞争对手、同样申请饮水机管理员的小岱则表示“我力气很大,提得起那桶水!”
不过,这可不是一场仅有小学生参加的竞争。有家长模仿孩子的字体写上“我要为班级服务,为老师分忧”。一位一年级小女孩还背诵了好几百字激情洋溢的演讲稿,在夏湘华看来,这“显然是家长为她写的”。
在同样实行这种班干制度的一年一班,一个小朋友非要选择“图书管理员”。可妈妈软磨硬泡地希望孩子将志愿换成“班主任助理”。她唯一的原因就是“图书管理员没有权力”。
鳅鳅是班里最小巧的女孩子,原来一直羡慕白托生路队长,“喊口号好神气的!”今年通过认领,她终于实现了“梦想”。如今只要前任路队长替她喊口号,她马上会冲过去“制止”。
夏湘华曾专门组织一场“站好我的岗”主题班会。她反复对孩子们强调,“那不是官位,而是岗位,是为班集体服务”。
教育不能只停在知识层面,而是要为社会培养公民
但这场“全民班干”的尝试并没能得到所有家长的认可。一位外校妈妈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反对,理由是孩子还小,不应该给他太大的压力。而另一位妈妈则认为,这会让“官本位”思想植根于孩子脑中。
就连在网络上,这所小学的“班干实验”也被炒得沸沸扬扬。一位网友毫不留情地批评,“这就是在培养孩子的阶级意识,是官僚主义的萌芽”。
在夏湘华收到的所有“意向书”中,“班主任助理”绝对是“热门”岗位,三个名额足足报了十多个人。这使她开始偷偷计划,来年要给“班助”换个更加“平民”的说法。
这位老师始终认为,在所有班级岗位中,事情最多、功劳最大的并不是喊起立、擦黑板和督促其他人到位的班长一职。比较起来,她觉得环保小卫士、卫生委员、组长和课代表的工作更实在。然而,跟“卫生”相关的岗位报名人数一直最少。
不过,婷婷的妈妈却对女儿担任过卫生委员的经历评价很高。如今,这个小姑娘走在马路上,看到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总会主动捡起丢垃圾桶去。
“积极参与义务性的社会事务和服务,这有利于她的成长。”她的妈妈说。
根据夏湘华以往的经验,一些从未担任过任何班级职务的孩子不爱表达自己,对班上的事情也不大关心。但自从她让每个同学都成为“班级小主人”,孩子们几乎全部显示出热情来。多媒体管理员没开电脑,会被至少十几个同学“提醒”。而推广普通话管理员读错课文,则会受到七嘴八舌的“纠正”。
如果没当体育委员,一年级的小马可能还是那个在队伍里横冲直撞的“捣蛋鬼”。但在仅仅上岗一个多月后,只要老师轻轻在他耳边提醒“你是体育委员哦”,他便马上把小腰板挺得笔直,来个标准“立正”。
夏湘华班上的小钰也在担任了卫生委员后,从一个不肯上台的内向小女孩,转变为参加诵读比赛会自动去“候场”的大方姑娘。
“在班级岗位上得到锻炼的孩子综合素质更高。”青园小学德育主任谭玲伶表示,在她看来,这同样也是对孩子们树立服务意识、参与公共事务能力的培养,“教育不能只停在知识层面,而是要为社会培养公民。”
如今,班主任助理小毅在父母发生争执时,总会“教导”爸爸“你这个样子不行”,也会批评妈妈“你这个态度不对”。然后一本正经地帮他们分析家庭事务,寻找解决方法。
班上的安全委员也常常提醒家人“锁门、注意安全”。她始终记得,“夏老师说我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
小健则彻底爱上了体育运动。足球、跑步、游泳样样都来。他总是对妈妈说,希望长很多很多的肌肉,成为小小男子汉。在他心里,体育委员一定得是体格强健的人。
在夏湘华看来,孩子的成长需要一个过程,他们有自己的天性,教育不能急于求成。她计划在孩子们升入三年级时来一场更加完善的“竞聘上岗”换届,她相信,那时的“小主人”会成长许多。
10月8日上午最后一堂课,当数学老师说“上课”时,本该由值日班长一人喊的“起立”,却突然从班级的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冒充”值日班长喊“起立”,更像是一种向往。很快,小朋友们哄笑起来。
阳阳始终没有说话,他把小嘴巴抿得紧紧的。课间时,这个想当科学家的小男生悄悄走近记者身边,皱着眉头说起自己的向往,那就是在来年,一定要竞选当上图书管理员。毕竟,从饮水机管理员到科学家,“要看好多好多的书才行”。
本报记者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