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打来电话,说奶奶又摔了一跤。我要求回去,这次,他们没有反对。
奶奶老了。
她一直不承认自己的年纪,有时说是82,有时说是86。我们也跟着闪烁其词。84岁,是个大家都不愿面对的坎儿。
这个矮个子女人,嘴硬,脾气硬。她没读过书,没有什么正式工作,却在爷爷长年外出工作的情况下,独自养大了四个孩子。我的堂弟一出生就患上顽疾,也是她一直带着看病,大家都放弃了,她也不死心,带着去秦皇岛学了几年“气功”,直到其死去。
“我不要”、“我不吃”、“我很好”,这种三字经是她的口头禅。能干、骄傲、执拗,她总是自有主意。
小时候,她喜欢去学校看我上课。有时是刚从秦皇岛回来,背着她那个人造革大包,里面放着好看的贝壳。有时她手放在口袋里,笑眯眯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等我下课,她从口袋里掏出大面额零花钱。我成绩好,她洋洋得意。
我上大学后第一次独自坐长途大巴去看她,没有提前通知,到家时已经开饭。看见我来了,奶奶放下碗就去厨房,爷爷说:“桌上不是有菜么?”她出口就噎人:“没做给你吃。”过一会儿,她端上一碗洋葱炒鸡肉,看我吃完。
80岁的时候,她来北京看我,走路不肯让人搀,非说自己身体好,“好得很”。好不容易把她哄去看医生,终被确认血糖、血压极高。医生看着她肿得老高的右腿,不相信她带着这条腿过了几十年,怎么说得出“我很好”。那一次以后,她开始认真吃药,边吃边抱怨“都是北京的医生不好,把我看出病来了”。
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心里回放着这些串不起来的细节,直到那时,才发现自己的粗心:我是记得她总腿疼,可从没想起掀开裤腿看看,那条正在疼着的腿,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记得她穿哪件衣服站在走廊里,记得她送我哪些形态各异的好看贝壳,却从来没问起过,她累不累,从哪里回来,一路情况如何。
火车轰隆作响,一个女人大声打电话,教对方如何跟老板诉苦;另一个女人对她很不满,转过身去,和同行者谈论买房子;几个男人聊着报纸上的事,津津有味。
我被淹没在这些和我毫不相关的事情中,它们清楚得可耻,细枝末节纤毫毕现,而我却居然想不起,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怎样告的别。
惶恐起来。我似乎也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怎么告的别。最后一次见到那些我最珍惜的人,是怎样转的身。甚至火车出发前,我刷了车票匆匆就走,也不记得送行的家人,站在怎样的灯火里。
甚至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二
我一直以为,告别不会那么快到来。
之前见到尚算健康的奶奶,是今年春节。那时我们说服她从县城搬到市里,和儿女们同住。在灯光昏暗的老屋里,叔伯们各自发表意见,一轮说完,奶奶不言语,小小的身子被大棉袄裹住,坐在木凳上,转头看我。
我是她的长孙女,全家人都知道,奶奶只用一个词形容对我的态度——“信重”。
我蹲下来,握着她的双手,说:“跟我走吧。”
没有预兆的,奶奶突然就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垂着的脸上,摔在我手背上,啪啪作响。全屋人都愣住,挤不出话来。
“好,好。”她说。
奶奶决定搬到市里,跟我近了80公里。
可是,“信重”又如何,我既无法陪在身边,也没有能力照顾她的起居。春节过后,尽管每每去看她,最后也只得辞行,去800公里以外的北京。
然后,我一头扎进那些当时所谓重要、现在也想不起来的事情里,模糊了告别的细节,再也想不起最后一次看见奶奶,她是怎样站着看我转身。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告别一样,想着都会再见,所以未曾留心。
春寒未过,家里传来消息,说奶奶“摔了个跟头”,“中了个小风”,不过,“没什么大事”。电话里说,奶奶担心我因为回家耽误事,让不用回。
我不放心,还是找了机会回去看奶奶。
她听我的话,搬到她所不熟悉的城市,住在一个连我也没去过的小区。中风让她不能再站起来,只能坐在轮椅上,右手不能握筷子,吃饭也用左手,抓着,放进嘴里。我是突然到家的,她先是惊喜,然后羞急,懊恼,不肯再吃饭。
“我老了,不中用了。”她瘪着嘴,声音低低的。
那是我绝不服老、不服输的奶奶!我几乎是咬着牙把眼泪忍了回去,挤出笑脸说,哪有,生个小病,很快会好的,多多吃饭,就会好的。
天知道病痛是怎样折磨和消耗着一个人,让她改变。奶奶变得异常听话,只听我的话。吃饭的时候不看菜,不看碗,只一眼一眼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地把饺子塞在嘴里。
我也用手抓饺子吃,却不敢像她看我那样,用看一眼少一眼的勇气看她,不忍心离开她的视线,放任自己大哭一场。
她变得如此之快,我不知道那些病痛的时间里,她是怎样接受,并且坚持。我不由得回起想三个月前的奶奶,然后打断自己的回想,不再把当下和记忆拿来对比,太残忍。
走的时候,我嘱咐她好好锻炼,嘱咐她多晒太阳,把她满头白发捋成个“莫西干头”的造型,逗她呵呵笑,命令她坐在我旁边,陪我对付一篮菠菜,我择菜,她端篮。这些细节,我都还记得。
却不记得是怎样地离开了她身边,回到奔流琐碎的生活中。一点儿都不记得,连日期都忘了。
我是选择性的忘记吗?因为我不仅不敢回头看她的样子,更不敢前望,看她的未来。我知道老了总是如此,我和她的告别迟早会来。我想阻止其发生,但注定无法胜利。
冬天初寒的时候,奶奶又一次摔倒。这是她第二次中风所致,导致盆骨骨折,从此只能躺着,病重时一度不认人,至今无法说话。儿女们准备了墓地和寿材,把她从医院接回家。
消息封锁得严,我也没发现异常。等他们告诉我,并且没再拦着我回家时,她已经好转,能够认人了。我要回去,有亲戚疑惑说:“现在,不是还没到最后呢吗?”
我明白,这次出发,是要去面对告别。
三
告别是个成本很高的仪式。
我们每天都要和一些事情告别,有时只是一个转身,就离开了一个工作、一个人、一个地方;有时只是因为时候到了,就不得不远离一段原有的生活轨迹。告别的成本是高浓度的感情。可我不知道的是,哪些告别值得用力去铭记。
有些事情值得告别,比如大学时的散伙饭,我们不断喝酒,哭着笑着,告别一段为期四年的青春岁月,因为时间再也不会倒流。有些事情不太值得,比如有些纠结的情感,如果不断以告别的姿态相处,最后会因为不断透支感情,直到乏味。更有些是未知的恐慌,我们总是和挚爱暂别,却做不到每次都好好地道别。
比这更让人担心的是,那些可以预料,不愿面对,却无法面对的告别:奶奶会老的,我们和爱的人都会老的,注定要走到分别的那一天。
是的,正如最近很多人记住的那句电影台词:“人生也许就是不断地放下,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好好地与之告别。”
我是幸运的,我还拥有告别的机会。
这一次看见奶奶,她很瘦,瘦到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因为中风,她无法说话,能发出的明确音节只有一个“不”,算是靠近她以前的倔强风格。可是,因为不能动,她无法像以前那样骄傲,因为不能自理,尊严也在一点点开裂。她变成了她以前所惧怕的“废人”。
这个矮个子女人就那样蜷缩在碎花白被子里,仰头看着身边的人,用眼神表达那种惧怕和求助,表达绝望。我去看她,并不想哭,只是像很多年前她在教室外走廊上看着我的眼神一样,温柔地看她,像看一个孩子。
她马上认出我来,先是满脸惊喜,张开嘴巴想说话,但发出的音节混沌一团,连不成句子。惊喜的表情凝滞,变成委屈,嘴巴旁边簇起皱纹,和脸上的皱纹连成一片。张着的嘴里,从无声到哑哑地,发出哭腔。
还是可以交流的。我伸手摸着她的脸,她委屈地看我,张嘴还想说话。我学着她的腔调说:“你是想说,你来啦?”她努力从泪水里睁开着眼睛,点点头。“你还想说,我生病了。”她先是点头,很快又委屈得想哭。“没事,我来啦,生病了难受吧,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横过瘦脸,滚滚洇湿枕巾。我也任由眼泪流出来。管他什么自矜和骄傲,管他什么尊严和过往,所有一切,只有每个人自己承受,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明白那种身在其中的感受,那些挣扎和努力,又有什么资格劝别人不要哭,不要害怕。
哭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那样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也目不转睛地看她。手跟着目光,拂过她凌乱的白发,拂过她因为瘦而突出的颧骨,边上几处证明年纪的老人斑。她的鼻子像我,嘴巴也像我——或者按照辈分,应该是我像她。目光一一拂过脸上的每一处,看见她眼睛里的光亮。
就那么看着。
我和奶奶这次告别,并不繁复。能够待在家的每一天,我都去看她。有时候我们“聊天”深入一点儿,我会告诉她,痛苦是一个过程。我告诉她,我也会老的,放心吧,每个人都会老的,你经历的,我也会经历和承受。我告诉她,我已经明白,很多事情来了,就去面对。
她会凝神看着我,张着发不出声音的嘴。我想,她是懂的。
走的那一天去看她,我亲亲她的额头、鼻子、左脸、右脸,然后悄悄告诉她,我会好好的,奶奶也要好好的,奶奶很勇敢,我也会的。
这一次,我的记忆完全打开,记下所有画面、气味、声音、温度。然后,把它们都存在心里,转身离开。
就像他们说的,这次见面甚至不一定是奶奶的最后一面。可是我不能错过。奶奶老了以后,我开始明白,人生和自我都不是用来战胜,而是用来相处的。面对她的老去,我们的别离,我更学到,如果一定要离开生命中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暂别,也应该好好地、妥当地记住。这是生命中的大事。惟有这样,我才能没有懊悔,踏实安心地向前走,翻过这无法逃避的一页,去感受新的一天里那些和生命相连的细节,珍惜它们。
告别,是为了出发。
白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