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周一。8岁的阿平俄中一大早就醒了。家里的被子又薄又旧,很难挡住大凉山霸道的严寒。他想早点去乡上的学校,那里“被褥比家里的强”,中午还可能有热腾腾的肉吃。
2012年3月30日,本报以《拉牛老师的最后一课》、《把学校找回来》,报道了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收古村86个孩子因撤点并校面临无学可上的困境。凛冬已至,中国青年报记者近日再次走进大凉山,从家长、孩子和老师那里得到了喜讯:“孩子们都有学上了!”
村小最后的声音
“来上课哟——!”一声呼唤后,贫瘠的山坡上,沟壑里,土坯房子里,钻出了一个个小黑脸。他们甩着饲料袋做成的“书包”飞奔,冲向村里的学校。脸上泛着高原红的阿平俄中,就是其中一个。
布拖县位于凉山州东南部,是国家级贫困县。它是典型的高寒山区彝族聚居县,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寒山区占了89%的面积。农业人口占93%,人们通常半农半牧。从县城进山32公里,才是乐安乡,收古村又在乐安乡的深处。收古村整体已经很贫困。而小阿平的家又是全村的“特别贫困户”。爸爸去世了,留下的是被劳作压垮的妈妈、未成年的哥哥和他。全家只有一间房,墙还是土坯的。
这里人畜共居,吃饭的火塘边和睡床边就是牛羊的木头畜栏。47岁的妈妈没读过书,身材矮小,种着6亩地,养活小哥俩。她腿上的风湿性关节炎严重,干不了重活,地里种不出多少洋芋,每年卖不了几个钱。但阿平还是读书了。因为上村里的小学基本不花钱,只要“交点洋芋”。
20多年来,彝族老教师马黑拉牛、吉果次木领着微薄的工资,坚守着残破的教室。他们的“普通话”,连西昌人都很难听懂。但几百个收古村孩子,都是在他们的大声吆喝里,学会了第一个汉字。
晚上,阿平有时就借着火塘的光,一笔一划写作业。村里人大多一年都不洗澡,全村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孩子们更是在山上、路边打滚,脸、手和衣服都是黑乎乎的,但阿平的作业本,一直保持得干干净净。
10年的全国撤点并校大潮中,收古村小学是沧海一粟。
2011年秋天,一辆拖拉机拉走了桌椅,也拉走了村里孩子和拉牛老师的希望。后来,他们蹲在没有桌椅的教室里,上了最后一堂课。这一堂课是语文课《玩具柜台前的孩子》。孩子们似懂非懂,大声念着:“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商场里的玩具柜台前挤满了人……”这是2011年秋天,收古村小学的最后声音。
还好,这没有成为阿平最后的读书声。现在,他到了乐安乡中心校读二年级。
新上学之路
本报“为了86个孩子”系列报道见报后,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当地教育部门迅速反应,在各方合力下,收古村的孩子们得以在附近就学。86个孩子中,有的未满学龄,所以尚未就学。
和阿平俄中一样在乐安乡中心校就读的,还有来自收古村的66个同学。
据布拖教育部门提供的《收古村1-17周岁孩子信息详表》,除24个新入学的一年级孩子,收古村的孩子是5个二年级、14个三年级、12个四年级、1个五年级、11个六年级。有一部分孩子流向了周边别的学校。5个去了补尔乡中心校,1个去了拉达乡中心校孤儿班。还有孩子进了县城。8个收古村孩子从乐安乡中心校转学到了离县城更近的特木里小学,还有5个低年级孩子去了县城的民族小学就读,“那里已被孩子挤爆了”。
到乐安乡中心校之前,阿平可没去过“玻璃没破”的教室,更别提“还有二楼”。学校里都是雪白的砖墙,再也不是家里的土墙。
现在,他早上7点来钟在家吃点洋芋当早饭,上学途中“刷拉刷拉”地趟过一条小河,赶在8点前到学校。但6公里的上学路,对年幼的孩子来说,成了“必须承受之重”。
今年7岁的小男孩阿米史日,刚来念一年级,家里“什么都没有”。他的父母外出打工,一年只有两三个月在家。每周一,他和堂兄弟结伴走路上学。他自豪地说:“我每天都上学。”
但村民也说,上学路上,有时会有大孩子打闹欺负小孩子,“被欺负的小娃就不去上学了”。如果下暴雨或下雪,孩子上学也令人担心。收古村的老人还在盼望恢复村小,因为“娃娃太小,就近好”。但在布拖县教育局教育股股长荣敬龙眼里,这并不现实。
“村小消失,最主要的原因是师资。我们都听过拉牛老师的课,他年纪大了,教学质量也堪忧,后续又没有替代教师。我们这样的国家级贫困县,中心校都很难招到老师,更别提这么偏远的收古村。”的确,最后一课上,拉牛老师写的“玩具”的“具”字缺了一横,“柜”字右边写成了个“臣”,“售货”的“售”字下半部写成了“贝”。
在撤点并校中,布拖县拖觉镇的两所村小都被取缔,但保留了原有老师,就地改成了学前班。收古村小学和拉牛老师,能否走这条路?
“国家对学校校舍也有标准,符合要求的村小,才能改建。遗憾的是,收古村、王沟等小学的校舍虽然是砖木结构,但都不达标,原本就是亟待修缮的。安全责任对学校的压力也很大,我们不敢用不达标的校舍。”荣敬龙说。
这就是我们的小学
“你觉得恢复村小好,还是这里好?”在乐安乡中心校的操场上,记者问一群收古村的孩子。
孩子们没有太多犹疑:“这里好!给我们发衣服鞋子,还有肉吃!”肉,那可是葬礼上才会出现的奢侈品,完全值得全班逃课去吃。但在中心校,他们每周都能吃上两三次肉。每天中午,老师和炊事员把不锈钢盆往门口一抬,孩子们就捧着小碗围了过来。小阿平并不懂得什么叫国家的“两免一补”政策,但他铭记的是,中午大白菜、坨坨肉、米饭的香气。
孩子失学、上学途中频发的事故,是10年撤点并校留下的大块心病。因此,当地的中心校,通常都为远途学生建了宿舍楼。每间宿舍里,一溜透亮的塑料脸盆、雪白的牙刷、粉红的塑料漱口杯,是收古村里谁家都没有的。住校生活对卫生的教育,也让阿平吃惊。“每天要洗脸刷牙、一周拖一次地板,村里最有钱、最讲究的人家,都没有这种规矩。”一个寝室里大约住10个孩子,胶鞋在床底下摆成一排。阿平可以一人睡一张床,但是冬夜里,几个孩子宁愿挤一张床取暖。“好在咱们凉山的孩子已经习惯了,都能抗冻。”乐安乡中心校校长吴再东说。
在村小学,孩子们就听拉牛老师教过语文、数学。来了中心校,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小学还有英语、科学、思想品德课!”
11岁的阿力黑米,在村小读二年级时,认得十几个汉字,现在上了一学期三年级,“已经认得100多个汉字了”。他现在读的课文是《我们的民族小学》:“早晨,从山坡上,从坪坝里,从一条条开着绒球花和太阳花的小路上,走来了许多小学生……不同民族的小学生,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下课了,大家在大青树下跳孔雀舞、摔跤、做游戏,招引来许多小鸟,连松鼠、山狸也赶来看热闹。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小学,一所边疆的民族小学……”
阿平的考试成绩都在60分~70分之间。学校老师夸奖,在基础较薄的收古村孩子里,这是“优异成绩”了。
学校不收学费、书本费,学生一年只需要交200元住校费,或者200斤土豆。大凉山贫瘠的土地适合种土豆,一般的家庭交得起。“交土豆也是针对家里较宽裕的孩子,我们还会减免。比如家里有3个孩子上学,可以只交两份。”吴再东说。阿平家特别困难,是“连土豆都不用交”的。
民间公益组织“成都义工”负责人老黑一度呼吁推动恢复收古村小学。据老黑介绍,截止到目前,为收古村孩子的义卖、募捐总额已有9万余元,“募捐的目的是为了让失学的孩子上学,原则是专款专用,目前都没有动一分钱”。既然收古村孩子已经上学,村小无望恢复,捐款又将何处去?
“成都义工”组织回复,将征求捐款人意见决定用途。“目前的意向是,还是用在这些收古村孩子的读书上。比如逐年支付这些孩子一年200元的住校费用,或者直接补贴给他们。”
又是一天放学铃响,阿平和同学欢呼一声,拿起小碗,跑出了教室。现在,他已经快长到妈妈肩膀高了。夕阳照在这群孩子身上,他们都来自一个没有学校的村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