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国务院颁令暂停农村义务教育学校撤并,并“恢复部分被撤学校”。这被视为十年的撤点并校画上了一个句号。
撤点并校真的只是历史了吗?实际上,它影响的不仅是乡村教育的十年。在大凉山深处,乡村教育的格局已被彻底改变。
消亡的村小
在布拖县,全部小学中曾经有三分之一都是村小学,而今,萎缩到只占一成。
“2003年国家搞普及初等教育运动时,面铺得很广,几乎是190个村都有村小。但现在,整个布拖县只有58所村小了。”布拖县教育局教育股股长荣敬龙站在海拔2500多米的操场上挥了挥手。在他背后,远远高出教学楼的山峦俯视着这一小块平地。
全县现有9年制学校3所,乡中心完全小学28所,村完全小学6所。一到三年级的教学点,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村小”有58个,学生有2000多个。
熟知当地基层教育状况的知情人陈中(化名)的手指划过凉山州喜德县某乡的地图。“这里原本有三四所村小,现在只剩一所乡中心校。从最远的村子徒步去中心校,走路要4个小时,海拔都在2000米以上,成人都难走。遇到刮风下雨,耗时可能要翻番。”在另一个乡,高年级孩子走路到中心校要3小时,海拔2700多米。“都靠走路,没校车。”在美姑县某乡,大人顺山里的土路走到乡中心校要1小时,“这还是下山路”。到了雨季要过4条河,“孩子没法走”。
陈中认为,撤点并校政策的初衷是好的,但对山区来说“不适用、不现实”。但在荣敬龙看来,村小萎缩是必然的趋势。
他调研过很多深山里的村小。“教育质量不行,有的学生上了几年学,还写不了汉语名字。”当地的波浪小学,在2008年开展“普九工作”时,招收了190多个学生,但现在一个孩子都没了。教育局只好就地改办村小,成了3个学前班。2008年,小平教育基金会支持布拖县建了20多所村小,有的只坚持了1年。“比如委只洛乡四村小学,开办两年就没学生了。因为离昭觉县近,60多个学生陆续转走了。”
的确,村小有着显而易见的极大的弱点。在美姑县某乡村小,土坯垒的教室已经用了40多年,墙上的裂缝能容小孩的手指,从屋顶的大洞里漏下一块块阳光。许多被撤的村小,在陈中第二次去看时,连校舍都夷为平地了。他问村民为何拆房,回答是:“怕土坯房塌了,砸到人。”
偏远地区的村小并不能保证每年的生源。美姑县某村已5年没招生了,有的村采取隔年招生,有的村小只有一、四、六年级。“每年级只有五六个人,即使一个老师同时教几个年级的复式教育,也难以为继。”
布拖县教育局曾有过一次保留村小的失败尝试。在乐安乡的老达村、莫合作村,他们把两村村小合并,“是基金会捐资修建的,硬件好,还包吃住”。第一年来了100多个孩子,但纷纷又流失向“老师更好”的乡中心校,目前已经萎缩到只剩40人。
“我们的计划是成熟一个撤掉一个,原则是征求当地村民的意见。”荣敬龙说。
孩子的去向是所有人最关心的。
一所村小消失,意味着几十个孩子上学路途延长。陈中担忧,这可能导致失学危险。“一部分孩子下山到附近的周边学校去念书,但也有一部分就此不下山念书。据我们看到的,不下山的以女孩居多,家长让她们在家带弟弟妹妹。但如果有村小,她们就可能就近上学。”
本报今年3月30日曾报道布拖县收古村86个孩子失学一事,在当地教育部门的努力下,目前他们已在其他学校就学。
美姑某乡只剩中心校和一所村小。村小没有安排住宿能力,中心校的现有宿舍只能容纳300多学生中的100多个。这导致村里出现孩子失学,“在家放牛赶猪”。
“有多少孩子在撤点并校过程中失学,教育部门是否有统计?”记者致函凉山州教育部门,反馈是并无相关统计数据。
“凉山州内有学籍证、电子管理的孩子,我们可以追踪,但存在三种情况:第一,很多人离开凉山外出打工,甚至远到山东、新疆、山西,一离开凉山,我们就不知道孩子的情况,缺少统计。第二,存在出生时没报户籍的孩子。第三,有的学生只在开学、期末来报到,其他时间都不来上课。对于这样的孩子,我们也没有行政成本和能力一一去查他们有没有上学。”荣敬龙坦言。
根据2012年3月15日布拖县委县政府的教育工作报告,全县小学适龄儿童入学率为99.69%,残疾儿童少年入学率为77.72%;小学在校生年辍学率为0.08%。
超负荷的中心校
在撤点并校后的大凉山,教育者坦言面临了新的困难。困难首先表现在一长串急剧膨胀的数字上。
以布托县城拖觉镇中心校为例,它的编制不超过18个班900人。但目前扩张到了1500多名小学生、300多名学前班学生。其中不少学生就来自被撤并的村小。
这一趋势在县城附近则更甚。布拖县民族小学的编制不应超过1200人,但现在有1800多人。县城附近的特木里小学按编制最多容纳1600人,2002年秋天有578名学生,十年后它有2157个学生,加上学前班,一共有2400多人,学生来自全县。
但学校的容量并没有随之增大。这么多学生往哪儿放?拥挤的床铺被众多老师排在了困难的第一位。陈中走访的昭觉县一所学校里,有的一个上下铺“都住4到6个孩子”。一个大房间有5个高低床,至少窝了20多个学生,“明显存在安全隐患”。也有一些学校新修了校舍,才能达到基本一人一床。
原本的教学空间也被挤压。这些学校的自然实验室、音乐室、工会活动室都被“开辟”成了新的教室。一到做早操时,“整个操场都站不下,绿化带边上、楼下通道都站满了孩子,校门口通道上就挤了四五个班”。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孩子们的保障被“摊薄”了。
按规定,国家每月给小学生145元的生活补助,再加60元午餐补助。但中国青年报记者了解到,凉山州某县几所中心校都面临了“僧多粥少”。一位校长坦承:“我校只有100多个国家补助的学生额度,但实际有200多名学生,每个学生头上享受不到应有的205元补助。”这种情况在多所学校存在。
“村小保不住,不是因为我们不想保,而是因为老百姓的教育需求从村向乡、向县不断集中。”荣敬龙说。
据布拖县教育局预测,现在县城集中了全县四分之一的学生。通常居民比例中,7-12岁的孩子约占总人口的12%。但在县城小学周围,这一比例在20-30%之间。
“如果这样的趋势愈演越烈,连偏远地区的中心校都可能走向空壳化。”
如布拖县乌科乡中心校,离县城10多公里,海拔近3000米。开始报名时有2000多孩子,上课时只来了一半。打工潮又带走了不少,今年只剩了100多个孩子。
后来教育局“没办法”,引进社会慈善资源,为特殊群体办了两个班,增加了不少补贴优惠,又选了两个能干的老师。现在,这是一个乡中心校仅剩的两个班。
“我们也担心乡村教育的不均衡发展,国家如果没有更多措施,这个趋势是很难抑制的。人往高处走,谁都追求好资源。”
死路一条
“如何解决路途远的孩子失学和上课率不高的问题?”凉山基层教育部门的办法是,扩大寄宿制,“用住校保证不失学”。以布拖县为例,今年小学生一共有22422人,寄宿制学生9388名。
上课率是衡量乡村教育最重要的指标。“2003~2005年间,能达到70-80%上课率的学校就算很不错了。有的孩子一学期只来四五天,除了开学、期末,其他时间就不见人影。但寄宿制在免费午餐后有条件得到了普及,现在上课率达到90%以上。”荣敬龙说。但是,大凉山的寄宿床位目前还无法满足所有孩子的需求。“现在的名额只能满足四到六年级。但其实一到三年级最需要保证上课率。他不可能到了四年级突然来上课。”由此,布拖县从2005年开始争取社会慈善资源共办寄宿制。其中,主要推动的是孤儿班、特困班、女童班。目前全县有71个特殊班,3362名孩子。慈善机构配备了专门的生活老师,照顾幼小的孩子。
其实,2012年9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中提出:“已经撤并的学校或教学点,确有必要的由当地人民政府进行规划、按程序予以恢复。”但村小恢复其实很难。
荣敬龙认为原因有二。“一是以前老百姓只求上学便宜,但两免一补政策后,就流向优势教育资源,不愿再上村小。二是,村小师资跟不上,上面只要求不能让一个孩子失学,但没提供相应的师资。”
多位凉山州基层教师也坦言,国家投入公办教师的人数有限,赶不上需求。条件艰苦、工资低,年轻人不愿意来。
村镇乡的小学老师是“县招校用”的。国家给编制,不给钱,或只给优惠政策,让地方财政自己解决。“特岗教师”是工资最高的,一年约2.7万元,但一年下来不辞而别的有好几个。
州里给布拖县教育局的教师名额有100名,但2006年只招到了80人,现在留下的只有20多人了。2011年招教师,只有30人报名。今年初中生物、信息技术要招3名教师,政策要求按“1:3差额招”,但一个也没来。当地教育官员建议,把试点的特殊班扩大成9年制义务教育,留住现有教师队伍。
民间公益力量还在争取恢复村小,并通过改善师资,壮大村小。在一些民间机构试点的村小,由于有负责任的支教老师入驻,学校的学生数量几乎翻番。
“我们这里小学毕业生都算是人才。依照现在的师资队伍,将来我们孩子最大的出路还是干体力活。如果不引进人才,农村基层教育和城镇的差距越拉越大,就是死路一条。”荣敬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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