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老吴

    老吴从江西南丰去山西大同，在北京西客站转车，我邀他住两天。他有些激动，连说没想到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来北京旅游。

    沿着中轴线，从前门一路向北。先看前门楼子，再看毛主席纪念堂，路过人民英雄纪念碑，到了国旗杆下，老吴很少说话，东瞅瞅西望望，神情紧张，平坦的广场上，走起路来居然小心翼翼。穿越长安街地下通道时，老吴放松下来，跟我说，看到的跟想象差别真大。我问他哪儿不一样，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悄声说：要小一些！

    到天安门城楼下，仰望毛主席像，老吴整了整上衣，站得笔直。这体态与周围三三两两嘻嘻笑笑的游客差别很大。穿过券门时，看到两扇大门早已被游客摸得锃光瓦亮，老吴突然冲过去，狠狠地摸了两下，尔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过端门、午门，进故宫博物院，照例走马观花，捡稀罕的看，到后半程乾清宫位置，都有些累了。老吴喝水间隙，说了句我至今难忘的话：“这比我们村搞得好！”

    那次游故宫，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在春天。当时，老吴50出头，黑瘦，矮个子，典型的南方人模样。他是石邮村村委会主任，也是当地的科技能人，种桔子树的土专家，自然也是致富带头人。石邮村是个古村落，村里还存有很多大房子，青砖黑瓦，古雅得很，典型的几处，都建于清季。这在家谱、村志上都有记载。村子里的墓地，道光年间的墓碑就有十几座。这个江西省最高峰军峰山脚下的汉族村落里，还有头人制度，老吴在家排行老大，自然继承了头人头衔。

    老吴初中文化，脑子灵活，一心想为家乡做事。1982年，只身来到海南，想学习水稻种植技术。他打听到这里有个叫袁隆平的科学家，老吴便找上门，说自己想帮着种田。这一年，他都没有回家，经常与袁隆平一起在稻田里干活。老吴说，都戴草帽，一点也看不出差别，生产上的事情，老袁还经常问他们。回到家乡后，他种水稻，还种桔子。上世纪90年代初，他在村边盖上了4层小楼。这是村里的第一座楼，带卫生间，自来水系统等全部由老吴自己设计。楼外层涂上了淡黄色，在青山绿水间格外醒目。我到这村子旅行时，就住在他家。

    北京之行，让老吴有所触动。村里的老房子日渐破败下去，一些人家也搬了出来；有些外来人还拆走了匾额，雕花的窗棂窗框门板等。更多的人家打算把这些老房子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上水泥小楼。能不能也学着故宫的样子，把村子里的老房子保护起来呢？把村子划为老村、新村，老村的房子一律不动，谁家要盖新房子，那就在村外划出的宅基地上建。将来，老村可以搞旅游，收门票，家家户户都有收益。

    晚间，我与老吴在他住的小旅馆内喝着二锅头就着花生米，谈得激动，我答应给他买来梁思成的书，借鉴一下这位像袁隆平一样有名气的人那些保护北京古城的建议。老吴很自信，他是村主任，又是族里头人，还是乡里的土地管理员。

    那一天，从故宫北门出来后，我们还去了昔日的皇家园林北海公园，我给老吴以白塔为背景照相，他拒绝了，却要我把脚下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照一下。他说，村里也不能搞水泥路，村边河里鹅卵石很多，每家都出工，捡石头铺路，不花钱。

    老吴回村后，很长时间没有音讯。我期待着哪一天能够再到石邮村，看看他的成就。3年后的某一天夜里，终于接到了老吴的电话，他说自己因为承包的林场被乡政府收回了，正在同乡政府打当地第一起“民告官”官司，村委会主任不当了，也已不再是头人了。一年后，我去看他时，他赢了官司，但得不到赔偿，种桔子树时借了不少钱，包括高利贷，债主逼得紧，他躲到山里去了。

    2011年夏天，我再次来到石邮村，为他这事写篇报道。官司经年累月，线索繁复，面对老吴夹杂着赣方言絮絮叨叨的讲述，我一筹莫展。在他家住到第4天午后，老吴过来，面色歉疚，说：“我记了二三十年的日记，你看有没有用？”

    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老吴抱来花花绿绿的几十本日记里，没有挪动半步。再后来，老吴终于得到赔偿。2013年大年初一，我们再一次走在村子里，此时，各式水泥房子已像碉堡一样伫立其间，老房子也更加破败不堪了。我问老吴，你的日记里甚至记下了那次来北京我给你送的土特产，但为什么没记下那些村子保护计划呢？他叹了口气，没吱声。

    老吴遗憾自己十几年间都陷进官司里去了，不然也能在县城盖房子卖，搞房地产，挣大钱。我却想，要不是官司，日记大概也就没有这么辛酸了。哦，差点忘了交代，老吴大号吴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