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爷从民勤县政协副主席的位子上退了下来,想他会寂寞,就打了个电话过去,寒暄两句,问问身体怎么样等等。
电话那头,寿爷嘟囔着,有些抱怨:不怎么样!我一听,便劝他平时少喝点,他嘿嘿笑了两声,说好几天没喝了,喝点顺顺就好了。
2002年5月,我第一次从北京坐火车去民勤,选择走荒凉的北线,一天一夜的路程,到甘肃武威火车站后,一位农村大叔模样的中年人,伸出手来:“我就是与你联系的李玉寿。”一旁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司机赶紧补充道,寿爷是我们县的文联主席。
汽车向北方民勤方向驶去,出武威不久便可以见到路两旁的沙漠,苜蓿,沙枣,胡杨等。民勤在石羊河下游,是块绿洲,上游来水日渐减少,在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夹击下,这块绿洲上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我是从一些媒体的报道中看到这样的消息,决定到这里采访的。车里气氛沉闷,我怎么跟这位赶了上百公里前来迎接的“主席”说话呢,喊他李主席,正式了些;喊寿爷吧,不习惯,也没这个情分;最后还是喊老李,自然一些。我说,不住县城,直接到风沙线上,那些出现生态难民的村庄里去住下吧。
车子径直开到了西渠镇一户人家门口,老李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出来了,这家的男女主人一起跟出来热情地帮我取下行李。
头上包着鲜艳围巾的女主人捧着托盘,6只杯子都斟上了酒,走过来说:“到家了,敬个酒嘛!”我有些迟疑,坐了一天火车,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空腹喝酒可不是闹着玩的。可再看老李沉着脸,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只得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女主人站在那里不动,一杯一杯地给我端酒,我揣摩着,这沙漠地区的风俗确实不一样啊。
喝完这6杯,庆幸终于解脱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男主人接过托盘,也斟上了六杯酒走到我面前。这时我不得不求助于老李了,他还是那个表情,但却突然提了调门:“入乡随俗吧,人家女的酒你喝了,男的酒你不喝?”
我还没在这家的板凳上坐下来,就晕晕乎乎爬上了炕,迷瞪中还没忘了问能在炕上躺一下吗?“随便!”我这时才第一次看见老李那得意的表情,听见他无所顾忌哈哈大笑的声音:“杨家老婆子,做面去吧!”对了,这家人姓杨。
那一天过后,老李不知怎么就认定了我是个做事的人。他陪着我走村串户,在这两大沙漠交界几乎废弃的村庄内穿行。我不停地记录、拍照,老李也不时掏出笔记本记下些什么。他用方言打招呼,拉家常,有些话我听不懂,但能感觉到他特别投入。我们走到哪儿,住到哪儿,吃到哪儿,根本不用事先安排。甚至在沙漠腹地的村子里,一些放羊的老人见到他,也会恭恭敬敬地招呼一声:寿爷来啦!家里坐!我对这里的一切除了感到新鲜外,还对历史问题有不少疑问,但老李似乎没有多少耐心解答我的问题,很多时候,他只是嗯嗯地敷衍着。
回到县城,老李把我带到城郊自建的平房内,那里有个硕大的院子,院子里甚至还种上了庄稼,养了几只鸡。在书房里,他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送给我,说写东西时可以参考参考。一本是他整理、点校的民勤古籍《镇番遗事历鉴》,另一本是他收集整理并考证的《民勤家谱》。两书都几近古文写作。
老李备茶备饭,我半躺在书房沙发上,随手翻阅他撰写的《民勤赋》:夫民勤,古称白亭,前号镇番,黑子弹丸,边陲下邑也——兵家必争之地,胡羌扬马之场——汉武开边,导水润沃土千里——魏晋重农,辟荒屯良田万顷——明属边卫,军垦初兴;锋镝锄犁,征戍所从——尽管偏居一隅,尚学之风闻于五凉;虽然独处边塞,重教之俗蒙启百代。
再看下一段,与老李这十几天来走东走西,他似乎早已经下了结论:民勤一邑,地介沙漠,民生之惠,全赖水利。草泽因水源而独广,人丁因水利而见增。人增而扩地,地广而争水,水枯而草衰,无草而沙扬。
读着读着,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路上我那些勤奋好学,不停提问的姿态,此刻都可以看作功课不足的表现。老李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就任民勤县志主编,对这里的历史、地理、风物、人情世态了如指掌,特别是常年的田野调查,使得其文感情饱满,生气自现,又无偏居一隅自艾自怨的酸腐气,他对历史与现实、自然与生态都有着超乎常人的独到见解。
老李过来招呼吃饭,我说,你就是本土的历史地理学家,他嘿嘿地笑,说自己不是“家”,充其量只是个学者而已。菜端上来了,蒸茄子、炒茄子,和一盆茄子汤。老李说别客气别客气,都是自家产的,很绿色。
2012年10月,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晚,有朋友打来电话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这民勤老李,他说,你看这寿爷无论年龄还是长相是不是都与莫言差不多?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