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爷

    民勤北部，一条藏青色的柏油马路优雅地在黄沙弥漫的沙窝中蜿蜒，一如南方清洌的小河在秋日树叶枯黄的山岳间游走。这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交会处，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像是湖面泛着波光。初次来到这里的人，难免会有这样的遐想。但李玉寿说，那白色可不是水，也不是光，而是鱼骨头。

    纵是最为浪漫的诗人，对老李的说法也存有疑问。但对他来说，沧海桑田就是这几十年间自己亲历的事情。

    民勤的许多地名都与“海”、“湖”、“河”、“渠”、“泉”、“坝”、“滩”等字眼相关连。老李本人就出生在腾格里沙漠边缘一个叫做“红海子”的小村落里。“那时候地下水浅，许多房屋的墙接近地面1米多高都是湿的。一个人1天就可以挖出一口井。”他家房后就是一个小湖泊：“男人蹚水过，女人、娃娃要坐小木船。但到了上世纪80年代，突然之间就完蛋了！” 

    清末，这片绿洲上的湖泊依然星罗棋布。县志记载境内最大的青土湖，民国间尚且“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人与沙还能和谐相处，民勤人的词典中还没有“沙尘暴”的概念。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传说。县内的苇湖、蔡湖、摆鸭湖和柳林湖也已被沙丘掩埋。湖面干涸，带来了土地沙化，荒漠化日益严重。绿洲北部的青土湖，因无水量补给，现已成为盐碱荒漠，白森森的鱼骨风化后成为粉尘，覆盖在沙丘上。 

    2010年5月，我随老李来到这片沙丘上，捧起那些白色的粉末，拣起那些大块的，又看又闻，才知道老李说的是大实话。我有些迷惑，像他这样善于思考的人，亲眼目睹了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又面临着眼下不时到来的沙尘袭击，这民勤绿洲还能撑多久，治沙真的有效吗，一句话，他对未来绝望吗？ 

    在老李家里，我道出纠结已久的问题，他没说话，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拎来瓶酒，打开，倒满两杯，伸出右手说：“划两拳！三拳两胜啊！”说话时，外面风沙剧烈地拍打着窗户。 

    环境的恶化有多少是自然变迁形成的，又有多少是决策失误人为造成的呢？老李显然比一般人了解得更多。1982年，甘肃省在民勤召开现场会，向全省推广“开荒打井”经验。地处石羊河上游的武威行署也提出口号，要求下游的民勤县不与上游争河水，不与老天争雨水，大力挖掘地下水。结果是，过度开发地下水，加快了土地沙化的速度。 

    上游来水少了，自己又拼命地开采地下水，这土地不沙化才怪呢。近年来，最糟糕的是，上游来水中，污染越来越严重了。那些水渠旁的树木，包括近处的胡杨林也在加速死掉。原因很简单，为了保证来水不消耗在路途上，水渠全用水泥板包裹了起来，树木无法得到补给而已。 

    老李知道的这些，不少人也知道，但他不但讲出来，骂出来，还写出来，有人愿意听，自然也有人不愿意听。几十年来，他那些治理环境的建议，有合上拍子的，自然也有出力不讨好的时候，每每如此，老李便转身奔向田野，收集整理起民勤小曲戏来：妓女周腊梅厌倦妓院生涯，告官从良。县官将她断与差役张才，又故意遣张出差山东，企图夜往张家调戏腊梅。不料其下属四吏和书吏为调戏腊梅已先到张宅，乃相互躲避，张才亦知县官不怀好意，于半夜回家自面缸中捉出县官。 

    只谈风月。多么戏剧性的场面啊！这《打面缸》情节简明，语言恢谐，演出时令人捧腹不止。对寻常人来说，生活中不止都是沉重的话题，还需要诸多乐趣，甚至想象空间。只是这老李也认真，收集小曲戏，还做起了研究，并且自己作曲，演唱。他在西北寻访民勤人，只要开口唱曲，那些远离家乡的人，便心头一热：“老家来人了！”这小曲戏成了他的通行证。我还见识过他的二胡功夫，一次在民勤的一家歌厅唱歌，其间，他操起了二胡，一曲苍凉的曲子还没拉完，包间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不过，老李这唱小曲戏的事却被我识破过一回。中央电视台拍摄他撰写的民勤生态环境电视片，片头他站在沙丘上唱，我见这沙丘上没沙棘，就问这是哪里？老李不好意思了：“嗨！编完后导演说缺这一段，拉着我在你们北京沙漠补的。”他说的这个地方叫“天漠”，一片自然形成的大沙丘，我去过，在河北怀来县，距离天安门广场70公里左右，翻过军都山沙子就进北京地界了。 

    北京一所高校通过熟人，找到“民勤李玉寿先生”，说想请他到北京工作，主要讲述西部的地理历史，特别是他熟悉的河西走廊这一块。老李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来呗，大家没事好聊天。可他最终还是舍不得自己过得滋滋润润的沙土地，以“我又讲不好普通话”为由，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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