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莞,一个异乡人比本地人多得多的城市。在这块土地上有800多万人,超过80%是异乡人。我属于80%还是20%?从标准意义上说,都不属于。因为这里本来是我的故乡,后来我到外地读书9年,回来以后又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异乡人。
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里是“故乡”,是高中时代第一次站在陌生的城市。小时候从来没想过要去多远的地方,一直到初中,我还在小镇上过着走读生活。本来高中要到市里读,结果收到上海的录取通知书。在炎热的8月坐着绿皮火车摇摇晃晃,经过京广线、浙赣线,到达上海。等一切安顿下来,才意识到一趟37个小时的火车,已经把自己带离家乡1800公里。而重走这1800公里回到家乡,我需要等一个学期。
我开始想念家乡普通的食物,想念家里的人。而外在的标志,就是会走半个小时的路去拿汇款,去打长途电话,每个星期等待着门卫室里各种各样的信。如此直到春运前排队一个早上买火车票,接着开始在日历上作倒计时。一回到家,走亲访友的日程就排得满满的,直到不情愿地踏上离开的火车,然后在开学后继续琢磨着这1800公里,陷入长期的抑郁。
大概到了高三,绿皮火车换成橙皮火车的时候,我的思乡病也逐渐好了,到了放假还会想念学校,想念和同学在一起的日子。一年花两个月的时间在东莞,花10个月的时间在上海,没有比这更妥帖的安排了。后来我觉得,两年的时间,大概就是从离开故乡到适应异乡的期限吧。总之到了高三,我觉得上海再也不是我的异乡。当时就想,将来工作的时候我大概会把上海作为“第二故乡”。我有两个故乡,真好。
当我手执北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开上海的时候,望着站台上相送的同学,我流泪了。又是两年后,我开始在北京的大学宿舍里注册水木清华BBS,学会了一个句式来表达当时的情感——若你在年轻的时候去过上海,它会一生跟随着你,如一场浮动的盛宴。
适应北京,倒是用不了两年。和其他第一次离开家乡的大学生相比,我并没有把北京当成一个异乡,只是一个新的站点而已。我迅速融入了北京的生活和大学的人际关系网,东莞反而逐渐待不下去。但北京不会成为我的第三故乡,因为我已长大。我甚至想,将来无论在北京、上海、深圳工作,上海都是最后一个故乡。
结果是硕士毕业后,我没有在上述任何一个大城市工作,而是回到了东莞。整个过程很仓促,也很快尘埃落定。单位在市里,家在镇上。下了班我就一个人游荡在书店、家乐福和屈臣氏,我开始频繁地给北京打电话,挂在BBS、QQ上和北京的朋友聊天。
我感到,我回到了故乡,它却如此疏离。我早已经习惯了大都市,最后却回到这个小天地。我需要用尽力气去适应这个地方。而我曾经的“第二故乡”,真要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早已淡忘,而且上海的同学多数都出国了,我在上海不再有什么亲切的人。曾经认为不会成为故乡的北京,反倒像自己的故乡一样。又一次证明,故乡和异乡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两面,没有异乡,就不会有故乡。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保持太久,因为生活总归是朝前滚动的。已经疏远了的人不会再接近,和北京朋友的联系越来越少,北京的气息也如上海一样逐渐减弱。后来我在东莞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重新找到了对这块土地的归属感。
再后来,我出差到上海,在熙熙攘攘的南京东路,像一个典型的游客一样在柜台前徜徉,准备买一瓶香水给老婆。柜台里正用上海话聊天的售货员停下来,斜着眼睛瞄着我,问:“你希望买什么价位的香水呀?我们需要先了解一下你的价位才好给你推荐呀。”
我有点茫然,售货员接着说:“这瓶香水是我们这里最便宜的咧,不过买回去送人也老体面额。”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游客。
我见过许多城市的天际线,故乡是不一样的。在某种层面上说,从来都没有故乡/异乡,只有故人/新人。故人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故人如果远去了,故乡也就不存在了。但我又经常梦见少年时代的江南烟雨和象牙塔时代的北京校园。从这个意义上,它们一生跟随着我,如一场浮动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