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离开家,对北京和故乡这样的词分外敏感。思念一切和北京有关的东西,皇城的红墙碧瓦、机关学院的灰色小楼,春天高高的玉兰花树、夏天满街低垂的槐树花,还有红红的冰糖葫芦和卤汁豆腐脑。
最初的几年在学校读书,几乎与外界隔绝,也是思念最甚之时。记得第一堂经济学基础课,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几乎和有着浓重德国口音的教授面对面。我看得见他湛蓝的眼睛,却听不懂他讲课的大部分内容。曾经是外国留学生的教授给我讲了个故事:他刚刚到加拿大时,到超市买东西,要一枚一枚地翻看硬币再交给收银员。对于异乡人来说,认识所有的硬币需要一些时间。
我的眼睛不争气地含满了泪水,并把自己划入了异乡漂泊的人这个群体——他们总是回望的一群。年轻的我常默念席慕容的《七里香》:“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我以为自己的魂魄和诗人一样注定会夜夜归去故乡。
工作以后,每年假期可以回国。故乡,似乎变成一个假期,每次回家总会看见记忆中的地标性建筑渐渐失去,那些我钟爱的带彩色雕梁的梁思成体灰色小楼被慢慢拆除,路边的建筑全部翻新。有一次,我在距离家不到5公里的地方竟然迷路了,让出租车司机带着我绕圈……那个我童年、青年生长的北京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每次回温哥华的飞机起飞,我总会一直看着北京上空的云直到空姐要求关上小窗,从那时起,我不再写思念北京的文章了。
2009年我回到了北京,面对的是一个面目全非的记忆。和我旧日同学和朋友坐在一起聊天,才发现彼此中间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我们不再有可以分享的关注点。我成了故乡中的“异乡人”。
在回国的短短半年里,我竟有两次吃坏肚子,每次都以到医院急诊室打生理盐水告终。我再不敢到不熟悉的餐馆吃饭,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吃素。我开始思念,我离开的那个平静而安详,我曾以为“异乡”的加拿大。
我开始和在北京生活的外国人成为朋友,因为我们分享着同样的对北京的不适和不适中的热爱。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有了采访他们的念头。
在我慢慢适应西方文化、刀叉和汉堡包的时候,他们正在慢慢适应中国文化、筷子和米饭。
他们中有一个环境工程专家,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回到德国。但他和妻子都无法再适应那个他们曾经出生并度过青年时代的国家。他说,这叫做“反文化冲击”(Anti Culture Shock)。据说,刚刚到异乡的人会经历一段文化冲击,但现在越来越多生活在异乡的人回到故乡,会经历另一场无法融入。他和太太于是把女儿留在德国,再次回到了中国。
“反文化冲击”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叫做“再进入综合征”(re-entry syndrome),这个现象正出现在世界各个地方,发生在那些到其他国家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的身上。
我还采访过一个青年时代到中国工作的荷兰人。他在中国生活了15年,拥有极为成功的事业,却选择带着孩子搬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安家落户。他说,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想着要离开荷兰,到世界各地去看一看。如果不是父母阻拦,他高中就已经准备到外国闯荡。在他心中似乎已经没有“故乡和异乡”这个概念,而是要过一种择地而家的生活。
他的两个孩子小小的年纪,会说中文、英文和荷兰语。他说:“从他们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荷兰话,他们出生后,我只许他们和我用荷兰话对话。”在中国,他的大孩子每天会看荷兰语的儿童新闻。
所以,即使是把故乡远远抛在身后的人,依然不能抛去母语。那么他的孩子呢,会把哪一个当做故乡?或者是仅仅思念那个离开的地方?
美国是作家赛珍珠的出生地,也是她著书成名的地方,是她在中国一直以为的“故乡”。当她在美国生活时,却一直思念中国,思念那个叫“镇江”的小城。
著名学者、作家苏珊·桑塔格也曾经注意到这些生活在异乡的群体,她的笔下有在意大利的英国人、移民到美国的波兰人、在法国的日本人……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异乡,这样的组合可以无限延伸下去,这个世界被人们迁徙的脚步带动着,异乡和故乡的思念彼此交错。
在采访了30多位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之后,心也渐渐平静,我已经不再探寻“故乡和异乡”这样的问题。也许,只有,故乡和第二故乡。
从此,离开和回到北京的时候我都不再难过。而苏东坡几百年前就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