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纯粹的足球

    在刚刚闭幕的俄罗斯喀山大运会上，金志扬率领弟子们以4:1大胜巴西大学生足球队，为遭泰国青年队5:1血洗的国家队挽回了一丝颜面。

    “我们国家队输了0比8，不等于我们也会输0比8！”球队总教练金志扬在赛前为学生们鼓舞士气。

    巴西球员很沮丧，甚至忘了赛后和对手一一握手便匆匆准备离场。而另一边，中国队员们背对着远处硕大的比分牌兴奋地拍照合影，“生怕比分牌灭了灯”。有人开玩笑说，赢了这场比赛，以后可以跟自己的儿子、孙子吹一辈子了。

    年近古稀的金志扬却显得很平静。“踢赢这场比赛，其实也没什么。”他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相比他曾经率队战胜英超劲旅阿森纳队，协助米卢带领国足闯进世界杯，喀山赛场上的这场胜利对于在中国足坛执教40年的老帅金志扬来讲，确实算不得什么。

    69岁的金志扬见证了中国足球的起伏。他踢了13年球，做了40年的教练。他先后带过北京足球队、西藏足球队，领导过北京国安队、天津泰达队、中国国家队，而最后选择了北京理工大学足球队。

    不管怎样，他离不开足球。“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是什么？”他在个人自述《一路追“球”》这本书里写道，“我喜爱的东西，我一辈子干着，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幸事和乐趣。”

    他统率国安时，中国首届职业足球联赛正式开始，看球成为流行的休闲方式——球员体会到幸福，球迷则享受着快乐。金志扬和北京国安缔造了“工体不败”的神话，并且在联赛中以9：1创纪录的悬殊比分战胜上海申花。

    金志扬喊出的“永远争第一”，当时也影响了整个北京，甚至辐射到全国。

    但是从1998年开始，“职业赛场假球黑哨近乎于失控”，随后爆出来的“隋波事件”、“渝沈之战”、“甲B五鼠”、“龚建平案”，让职业联赛看起来乌烟瘴气。

    这一年，已从北京国安队下课的金志扬赋闲在家。有媒体评价说，这一年时光，让他完成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向现实主义者的转变历程。

    但是，即便他脱去“国安绿”，穿起天津的“泰达蓝”，即便他率泰达2:1战胜国安——在很多人看来，金志扬完成了一次“复仇”——但是他心里却想着：国安就冲这个，也应该让我回去。

    他自称，当时的离开，是因为“自己的思维定势，处理不好和领导的关系”。实际上，这是他多年执教生涯中一直遇到的问题。

    多年前，一次备战全运会比赛，当时的北京市领导来了，站在场边看，助理教练们赶紧过去。“我一看有教练过去，我说我的训练不能停啊，我就照常上课。”

    “有个性的人，不会首先想到取悦于上级，而是以忠于自己的信念为目的。”这是尼克松的一句话。金志扬特别推崇，把它记在每一本训练日记的第一页。

    “你虽然比赛打得好，但领导对你印象很不好。”同事直白地跟金志扬讲。

    直到2003年，国安彻底关闭对金志扬的大门，还把他的组织关系转了出来，扔到了人才市场，金志扬才意识到，自己落叶归根的愿望，终于化作泡影。

    那一年，甲A谢幕。第二年，中超登上历史舞台。但这样一场升级运动却更像是一出闹剧，那时足坛经历了史无前例的罢赛，俱乐部联合对抗足协。

    那一年，金志扬告别了职业赛场，选择了校园足球。有人说，从此，昔日的足坛名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者。他开始倡导“体育回归教育”的理念，放弃了退休后的平静生活。

    他刚受聘北理工，就带队出征当年的韩国大邱大运会。那场对阵乌拉圭队的比赛，两球领先的中国队把乌拉圭队“打红了眼”，对方连门将也站到了中线。 

    “最后5分钟，我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劲在喊，却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就看见足球‘嗖嗖嗖’地在禁区里飞。”终场哨才把金志扬拉了回来，然后听到赛场上响起了“中国万岁”的呼喊。

    不像这些战功显赫的小伙子，金志扬觉得自己算不上一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从16岁成为北京体工大队少年队的一名球员，他一直踢到29岁。他说，自己为了足球，舍弃了许多东西。

    “别人打麻将、晚上吹牛、玩儿的时候，我在那里学习，我去看录像，我去看比赛，我去写东西，我在钻研业务。”每当遭遇质疑，金志扬禁不住反问，“我所付出的东西，你能做到吗？”

    他是第一代派往德国深造的足球教练。国外球员的训练，令金志扬非常惊讶：“他们训练确实是‘玩儿命’，而我们是在‘玩儿’，就一字之差。”之后，他给足协写了近10万字的汇报。

    工体之战后，他没有等来国安的橄榄枝，却迎来了泰达的9场不胜。曾经喊“金志扬万岁”的天津球迷，开始异口同声地喊起“金志扬下课”。

    “我感觉我从一个高台突然掉了下来，掉进了一个深渊。”他说。

    刚从泰达下课，足协领导阎世铎就打来电话，老金，下课也是个好事，你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全力以赴辅佐米卢，完成好冲击世界杯的任务。

    这个电话让金志扬非常激动，心中又有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他说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哲学。

    中国国足如愿拿到了世界杯的入场券，但是小组赛中三战皆负，一球未进，被对手的9个进球打回了原形。

    金志扬管理队伍非常严格。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的李铁映在一次足球工作会议上讲，老金那招属于霍去病的管理方式，特别严格，驱兵如虎。

    在北理工，他给学生们定了不少规矩：挂一科停伙停训，挂两科开除出队；见到认识的教练、老师，要主动鞠躬问好；比赛后要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如果做不到怎么办？“肯定挨骂！”队员崔梦旭说，他忌惮金志扬的威严，都不敢加他的微信。

    从喀山大运会回来，校领导设宴为足球队接风洗尘，金志扬在宴会上，向校领导们深深鞠了一躬。他一直很感恩10年前，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北京理工大学邀请他来校执教，并将他的组织关系转入学校，后破格评定为教授。

    “我们那个时代的人，特别看重‘组织’。”金志扬说。  

    来北理工不久，金志扬被查出患了结肠癌。当时肚子胀得“像溺水的人捞上来之后的样子”。手术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挂着便袋。

    化疗期间，金志扬带队北理工赴武汉，冲击大学生联赛冠军，他让爱人和他一起去，因为“那个粪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满”。最后一场决赛，东西出来了，金志扬赶紧捂着，冲爱人招手。妻子哭了：“金志扬你不要命了！”

    金志扬带领北理工大学生足球队，取得了大学生足球联赛的三连冠，并在2006年参加中乙联赛一举夺冠，晋级中甲。时任中国足协副主席的谢亚龙，在发来的贺信中调侃：“秀才遇到兵，赢球说得清。” 

    金志扬的队伍在中甲中被视作“怪胎”、“另类”。他们以学生的身份，踢职业联赛，在中甲的所有球队中，只此一家。但是金志扬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一不为冲超，二不为挣钱，就为了能在中甲立足以争得一点话语权。”金志扬说。

    他认为，以前的足球培养模式已经走不通了。10年来，他不遗余力地宣传“足球回归校园、体育回归教育”的理念：“99%的青少年都在学校，不抓学校足球，哪儿来的中国足球进步？”他说，青少年是根，抓住根才能根深叶茂。

    金志扬希望有一天，北理工这样的队伍全国能有100个，北京有10个、上海有10个，只是现在，金志扬的队伍在中甲联赛中依然很孤单。

    但让他欣慰的是，在北理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90年代初的那种“纯粹的足球”。 踢中乙时，有职业球队的后卫在赛场上问北理工队员：“你们冲上去了给多少钱？” 

    “我们这些孩子，最多一个月只拿几百块钱助学金。他们是真的喜欢。”金志扬说。因为这支校园足球队，他拒绝了职业俱乐部百万元年薪的邀请。

    金志扬把足球看成一种游戏，“它的魅力就在于让人们在对抗中享受竞争的快乐”。当谢亚龙被抓，阎世铎被骂，四大黑哨被判刑时，金志扬带着自己的学生军依然在校园、在中甲的绿茵场上驰骋。

    当年踏上绿茵场，成为一名正式球员，金志扬一方面是出于热爱，另一方面，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家里粮食不够吃，父亲让他去队里踢球，“那儿还管饱”。

    他曾多次遭遇事业的低谷，甚至一度在足球比赛时，去打扫看台的公共厕所。有人问他扫厕所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还真什么都没想。”金志扬说，“如果真的在想什么，就想着我内心里还是愿意弄足球，我喜欢它，喜欢这项事业，我也觉得我能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