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漫长的雨季来临。
自皖北宿州市东南西寺坡镇,到豫东永城市芒砀山镇大约上百公里路程,两地相邻,风俗相近,方言相通,河道相连,景观也没什么两样,平坦的土地,相同的植被,小麦大豆红薯干饭稀饭馍馍,鸡犬之声相闻。很少有人在这两个乡镇之间旅行,也不会想到二者之间的关联。
历史上,这西寺坡镇一带曾沼泽遍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原西寺坡公社也曾短暂改回秦时名称——大泽乡。秦二世元年(公元209年)七月,900名河南、安徽一带民夫,由两名尉官押送,前往上千公里外的渔阳(今北京密云西南)戍守长城。适逢雨季,道路泥泞难行,出发不久行至大泽乡,行程就已延期,依照秦律,这便杀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在怎么都是死的绝境中,这些底层受苦人在领队——屯长陈胜、吴广带领下,杀死两名尉官,揭竿而起,走上反叛朝廷之路。民不畏死,以死惧之,就不再有效了。这一年的12月,陈胜在下城父(今安徽涡阳东南)被车夫贾庄杀害,后葬于相距50公里的芒砀山下。而先前,吴广已被属下田臧等假借陈胜之名,杀死在河南荥阳。
今天,已很少有人提及陈胜、吴广——这两位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领袖,而上世纪80年代之前的情形却不是这样。那时,英雄的事迹妇孺皆知,也是各类媒介中持久的话题。有关这次农民起义的官方叙事,首当秦亡以后西汉史学家史马迁,他代人表述的佣耕之人陈胜励志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起义时的豪言壮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千古传诵。刘邦建立大汉王朝后,念及陈胜这位举兵反秦的同道、先人,追封他为“隐王”,依照王侯待遇派30户丁役,在芒砀山守冢,年年祭祀。政治正确,这是司马迁写作《陈涉世家》的前提。太祖刘邦给予陈胜王侯待遇,司马迁《史记》以“世家”——记载侯王家世的规格为陈胜立传,便理所当然。世人颂《史记》为“实录、信史”,不过他写陈胜,如忍辱负重之时的圣人迹象,怎么看都有高祖刘邦——这昔日泗水亭长的影子。
据此就把司马迁当做缺乏史德的文人,那《史记》恐怕早就堙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了。“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司马迁给了陈胜恰如其分的历史评价,没把夺得大汉天下的首功记在高祖头上。
要说这秦帝国,吞六国,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气象不可谓不大。但令人沮丧的是,天下既定,即贫富分化严重,利益集团攫取大量社会财富,竟至“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有国无民,有朝无野,王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澹其欲也”。离宫别馆,墓道森森,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至二世,更是昏庸无道,弄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贫民百姓,人人自危,当朝廷走到“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的时候,那就不难理解,为何陈胜、吴广这样卑微的人,举旗反秦,万人啸聚,“天下从之如流水”。
陈胜称王,实为时势所造。一个有些抱负的乡野子民,仓促举事,并无复杂军事斗争准备及驾驭各种意想不到局面的能力,“鱼腹丹书”、“篝火狐鸣”,这都不过是起事时自欺欺人的把戏,但在“天下苦秦久矣”的背景下,还是管用的。真正考验其是否具有雄韬大略,还是在攻克陈县(今河南淮阳)以后。彼时,陈胜、吴广召集地方势力——“三老豪杰”议事,这些被民众暴动吓破了胆的地方既得利益者,极尽谄媚:“将军身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存亡继绝,功宜为王。”
但,投奔队伍的魏国名士张耳、陈余,却反对称王。他们的理由是刚刚攻下陈县就称王,这是“示天下私”,言下之意,起事仅为谋取一己之私。他们建议遣人恢复六国,使得秦再次四面树敌,而起义军引兵西进,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两位名士,原本为秦通缉之人,藏匿于陈县。他们谋划的这一招,到底是成就陈胜帝业梦的大谋略,或仅仅是书生意气,纸上谈兵,历史从无另一版本可资参照。不过,陈胜终究还是自立为王,过了把瘾。
陈胜称王后,从前一起“佣耕”的穷哥们儿,来陈县看他,惊叹于他过上了好日子,讲了一些过去的故事。陈胜恼怒,觉得丢了面子,杀死来者,结果“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如果有志农民陈胜取代秦二世胡亥,真的当了皇帝,天下将会怎样?
落花,流水。后汉时期,陈胜墓就不再享有王侯待遇了。芒砀山下万骨枯,这已是其间寻常的一处。公元1976年,时来运转,荒冢又被高调修复,且由郭沫若亲笔题词:“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墓”。如今,这里松柏成林,肃穆庄严,熙来攘往的游客到此偶有感叹,这陈胜墓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