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艳早起刷牙时,破例舀了满杯水,而平时,她只用半杯。今天是她在岩腊乡岩腊学校支教的最后一天,此后,她不会再为缺水发愁了。
走之前,李志艳对着镜子化了个妆,仔细拾掇了下自己。“平时大家都不太敢化妆,因为没水洗脸。”
岩腊苗族布依族乡在贵州省安顺城区南面,来支教之前,李志艳知道这里缺水。“特意百度过这个地方,全乡72个村寨,有32个村寨没有水源。”但是具体怎样缺水,她并没有概念。
洗脸池就在宿舍外面,有个水龙头,李志艳4月17日来到这里,水龙头开了快两个月,一滴水都没流出来过。
洗脸池旁有个小水缸,刚刚没过膝盖那么高。送水车过来,10桶水蓄满一水缸,要供和她一起在这里支教的6位老师用一周。“刷牙舀半杯,洗脸舀两杯。”李志艳比划着,“当然我们都舍不得用来洗澡。”
“有歌声,有微笑,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就都有了”
李志艳所在的岩腊乡,是中国文联文艺支教试点项目在贵州的服务地。这里的学校常年缺老师,分来的老师,先紧着语文、数学、英语这些课程。对于音乐、舞蹈、美术课,孩子们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李志艳和其他7名志愿者在这里,开展一个学期的文艺支教志愿服务,教授舞蹈、音乐、美术。
来岩腊之前,李志艳从来没有支教过。在她的想象中,支教或许是“教教语文”,也可能“陪小朋友们做做游戏”。她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做志愿者的经历,就以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教授音乐课的方式出现了。
从贵阳到岩腊,火车转汽车,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山路上,志愿者们一路“弹弹跳跳”。除了两位书画家,其余6名志愿者都是高校艺术类专业的大四学生。李志艳和汤应梅常常因为挨得太近,会把脑袋撞到一起。俩人同为声乐专业,一路都在商量到了支教地,要在各自的学校成立合唱团。汤应梅支教的学校三股水小学,离李志艳大约10分钟车程。
“名字我在路上就想好了,肯定是‘春之声’”。汤应梅把在大学里的合唱团名字原版复制到了三股水小学。“‘春之声’给了我唱歌的快乐,我要把它带给孩子们。”
合唱教室是因为志愿者的到来,校长特批的。一前一后两块黑板,水泥地,和舞蹈教室共用,十步就走到头了。屋里有架钢琴,音不准,汤应梅几乎没用过。当她第一次“挨家挨户”到各个教室为合唱团招生的时候,举手的孩子很多,却并不知道“合唱团”是什么。
五年级三班的亮亮是班里第一个举手的同学,他从小就爱唱歌,知道这间教室是一个可以跟着汤老师一起唱歌的地方。合唱团每天从7点开始练声,亮亮总会提前半个小时到。门没开,他就和同学们站在外面,晃晃悠悠地等汤老师来。家离的远的孩子,常常不到5点就起床了。
合唱教室就在汤应梅的宿舍旁,早到的孩子们嬉笑打闹,叽叽喳喳的声音是她每天早晨最好的闹铃。这个上大学时因为喜欢赖床不愿意早起练声的姑娘,却因为每天早早到来的孩子们,一次也没有迟到过。
亮亮的爸妈在贵阳卖土豆片,香香辣辣的土豆片是亮亮的最爱,他不明白为什么城管叔叔不喜欢。“爸妈说城管很凶,总是不让他们摆摊。”自从汤应梅来到三股水小学,亮亮在打给爸爸妈妈的电话里,“汤老师”成为他说的最多的3个字。
教室很小,汤应梅只能挑24个孩子加入合唱团。练声时,门外的孩子越聚越多,眼巴巴地跟着教室里的孩子一起唱。门里面的孩子们,学着汤老师的样子挺直了腰板,满脸都是骄傲。
孩子们在汤应梅的“春之声”合唱团,尽情歌唱他们看到的一切美丽。“六一”儿童节时,亮亮刚刚跟汤老师悄悄说出自己的心愿:想站在三股水小学的舞台上唱歌。“六一”刚过,这个心愿就实现了。但亮亮没有想到,他会和姜昆伯伯、牛群伯伯站在同一个舞台上。
中国文联“送欢乐、下基层”文艺志愿服务团来到三股水小学,亮亮所在的合唱团要表演“歌声与微笑”这个节目,汤应梅想了好久。“有歌声,有微笑,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就都有了。”
站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亮亮和同学们都很紧张。“第一次在同学们面前表演,而且现场还来了好多大明星。”可是汤老师却告诉她的孩子们,你们今天才是明星。“姜昆伯伯还鼓励我们,他们一直都在笑,我们唱着唱着就不紧张了。”亮亮穿着合唱团的队服,虽然小了一号,有些紧,可他一直不愿意脱掉。
汤应梅还记得自己刚刚开始做老师的样子,“很焦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孩子们爱艺术,爱音乐。”她一遍遍猜测着孩子们心中音乐老师的模样——“美丽的,端庄的,微笑的。”一个学期过去了,现在的汤应梅对音乐老师有了更多的理解。“当我穿着最漂亮的长裙,自信地站在讲台上,教孩子们唱好听的歌时,他们自然就知道音乐是什么了。”汤应梅说。
“美术不是技法,而是享受和自然的往来”
“平时教的都是大学生,让我教初中生,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虽然是大学教授,可是面对山里的孩子,杨昀霖也会手足无措。作为中国美术学院的客座教授,杨昀霖有深厚的国画基础和美学理论。平日里,他挥毫泼墨,他的课堂上常常风生水起。岩腊学校的孩子没见过宣纸,也没握过毛笔,国画基础在这里,没有那么实用。而面对这里的中学生,那些美学理论则显得十分晦涩。
杨昀霖没有想到,当他走进教室,站在孩子们中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看到窗外层层叠叠的山峦,看到干涸的水塘里嬉戏的儿童,看到泥汤里打滚的水牛,看到下面坐着的穿着奇形怪状,又脏又破的衣服的孩子们,看着他们张大的眼睛,张大的笑脸,我忽然有了讲课的冲动。”杨昀霖知道要怎么给孩子们上美术课了,“我想告诉他们很多有关美的事情,我找到了美在这里,在一切人心中的那种重要位置。”
杨昀霖把国画里面的语言分解开来,用粉笔画在黑板上。山、水、树叶、虫、鱼、飞鸟,变成一个一个的符号。孩子们用铅笔、蜡笔模仿着,常常会给杨昀霖惊喜。“我不要求他们临摹大师的作品,就让他们画自己身边的一切。你见过的,你认识的,你熟悉的,你真心热爱的一切。”
杨昀霖问孩子们:“你们看到山上的风景美不美?”
孩子们回答:“美”。
“那你们心里怎么样呢?”
“很开心”。
“那不开心的事情呢?”
“都忘啦,都不见啦。”
杨昀霖就这样顺着孩子们的思路,慢慢去引导,轻轻地告诉他们,就像告诉他们一个一个的小秘密一样。“关注美的东西越多,心里装的美的东西就越多,那些阴暗的东西就会被这些美的东西逼到角落里,会越来越少。”
原本深奥的美学、美育就在这山峦起伏的贵州小乡村,在这一个个有着黑漆漆的脸庞、瞪着大眼睛的孩子面前简简单单地流淌出来。
“对于画画的人来说,这里的风景的确很美,但是生活很不方便。”从杭州到岩腊乡,习惯了天天都洗澡的杨昀霖很不适应。他告诉记者,这里有个女志愿者,回家的时候一天里洗了4次澡,而杨昀霖自己也创造了两个月没有洗衣服的纪录。“一件衣服穿脏了,放在一边。另一件穿脏了,对比一下,挑个相对干净的再穿。”刚来的时候,杨昀霖很困惑,在这样一个连水都没有办法保证的地方,有没有必要开设美术、音乐、舞蹈这样的课程,有没有必要进行文艺支教?
“我的学生中有80%都是留守儿童,父母外出打工,孩子的内心都特别敏感。”在杨昀霖看来,欣赏美、追求美,其实是给自己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
这里的孩子们,多是苗族、布依族,天生能歌善舞。嘴巴里嚼着树上摘下的果子,耳边有蛙声、蝉鸣,闻到的是花草牛粪混合的味道,抬起头就能看到满天星空。他们灵巧地跳上山路,穿行在山林里,一路奔跑一路歌唱,他们可以画自己身边的山山水水,草木花香,也可以跳出这里的每一个春天。
“音乐、舞蹈、美术其实最早统称美术,就是体会美的一种方式、手段。”在杨昀霖眼中,文艺支教就是带着孩子们去感知美好的事物,然后通过一首歌、一支舞、一幅画去表达出来。“美术不是技法,而是享受这种和自然的往来。”杨昀霖说。
每天清晨,杨昀霖就是这样,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在鸟鸣中醒来,看着窗外起伏的麦田,享受着岩腊学校合唱团的孩子清脆的歌声。
“踩在大四的尾巴尖,我们用支教来致青春”
岩腊学校的支教老师李志艳在带孩子们练声的时候,常常觉得好笑。“我自己不是个好学生,读书的时候基本不练声,一点也不用功。”她晃了晃扎起来的马尾辫,想了想说:“光用功谈恋爱来着。”现在,却因为每天要给孩子们上课,李志艳经常看书到凌晨1点。
在县里读高中时,她就喜欢唱歌。“以前学竹笛时,老师把谱子唱错了。我在下面低声说出老师的错误,老师说,能识谱的音乐老师在县里来讲已经很不错了。”
看到中国文联文艺志愿服务中心在招募文艺支教志愿者,李志艳忽然回忆起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当时觉得,如果有一个专业的音乐老师教我,那就好了。”
在这里支教,宿舍没有纱窗,虫子没头没脑的就会撞进来。厕所离宿舍很远,刚来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常常互相壮胆,结伴儿同行。没有水冲,厕所变成旱厕,一进去就会脑袋发晕。因为长期缺水,孩子们很少洗澡,刚进教室的时候,气味冲得她直皱眉头。但当这个小个子的姑娘带着她的学生唱歌的时候,这一切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开学的时候刚好是春天,山都绿了,鸡、鸭、鹅也跟着孩子们一起唱歌,这景象太美了。”李志艳仍然记得她上的第一堂音乐课。小小的教室里,每张桌子后面都挤了至少3个孩子。那是这间山村学校里,第一次传出歌声。
李志艳的家在离岩腊乡不远的紫云县,按照家里人的期望,她原本计划大多数同学一样,留在遵义市工作。“大家都觉得我挺傻的,毕业时大家都忙着找工作,我却过来参加文联的支教项目,也没办法解决工作问题。”来到岩腊乡一个月,李志艳在QQ上跟大家聊天,发现同学们都在找工作,自己心里有些乱。
一个学期过去了,原本没有打算做老师的李志艳,决定报名特岗教师,回到自己的家乡。“我就是在村子里长大的,我了解村里孩子的渴望和期待。”
当这个夏天开始弥漫毕业味道的时候,遵义师院大四毕业生李志艳没有按照套路出牌。“毕业照、散伙饭、毕业晚会,我可能通通会错过。”即使这样,李志艳却觉得自己的毕业季“太酷了”:“踩在大四的尾巴尖,我们用支教来致青春。”
7月初,拿到特岗教师的考试成绩,李志艳还算满意。“分不是很高,但是我考了第一名,他们可能是看重我在岩腊学校的这段经历吧。”
如果按照录取通知上写的那样,在即将到来的9月,李志艳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成为一名音乐老师。“那边应该不缺水,每天都能化美美的妆。”
就在几个月之前,这个爱美的姑娘还在担心,害怕乡村里那些放慢的日子、节奏,让自己与同学们相差好大一截。而现在,她渐渐明白,“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内心有种力量,不寂寞,也不害怕。” 李志艳说,如果青春真的终将逝去,这一段文艺支教经历让她足够骄傲。
本报记者 李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