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笃年希望自己的学生不要太听话,也不分数至上,可他还是收获了“奇迹般”的成绩:2013年,他担任班主任的北京十一学校首届科学实验班,30名学生中有7人出国深造,17人被北大清华录取,学生的高考平均分达到680分。
他说自己向来就反感“那些拿高考做抓手”的人,认为他们是不懂教育。
可起初一些学生觉得这个身高1.83米,霸气外露的“笃爷”管得太严了。科学实验班高一开学初,王笃年一连十来天带着电脑,像一尊金刚似的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盯着那些连十分钟都很难安静的学生上自习,“谁要是抬一下头,都可能被他点名”。还好,这种“像犯人一样被看管”的生活很快就过去了。一些学生甚至有了可以不来上课的权利。
王笃年“不守规矩”。他不被教学大纲和教学进度束缚,“标准就是学生,学生喜欢、能够接受,我就可以这么教”。 他还在山东任教时,有一次对化学教研员表达不满:产品都有免检的,我的课学生喜欢,你们也认可,你查我的教案干什么?
王笃年希望学生们不要太听话。他断言一位成绩优秀的女生将来难有大的成就,因为“太乖了”。他还“提醒”一位同事:你别把女儿教育得那么听话。并鼓励小女孩:老师布置的作业,不要都做完。
科学实验班招收的学生,大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但都学有所长,个性突出。比如苏启舟,这位顶着大脑袋,被同学们称为“天才”的男生,对于应试“基本上是一窍不通”:古诗读得懂,就是不知道怎么答题;英语的单选题有时只能碰对四分之一,但听力全对。王笃年说:“我从不认为苏启舟是差生,相反,他很优秀,他可能就是不太喜欢应试,不太适合高考制度”。这名学生凭借数学获得了保送北大的资格。
有同学评价王笃年:对待学生既一视同仁又区别对待。他的脾气并不算好,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常常高声批评人,但对张羽辉这位“坐在教室的墙角,能折腾出洞来”的孩子,王老师的评价总是三个字:他还小。
张羽辉是班上最小的学生,上课老是站起来晃荡,门门都考四五十分,在高一学年结束时,差点被留级。但王笃年却对他的母亲说:“让他先跟着,我多费点功夫,到高三的时候,实在不成,咱就让他复读一年。”他还说,“把这么优秀的孩子弄下去,我担心孩子心理上不接受,逆反起来反而坏事,于心不忍。”
王老师发现,张羽辉也有坐得住的时候,拿着厚厚一本英文原版的C++语言的书,趴在电脑上,一坐一上午。张羽辉最喜欢的人工智能与虚拟现实技术,王笃年可说是一窍不通,但他相信这名学生“早晚会做成”。高中三年,这个淘气的学生果然做了三个“很厉害的项目”:在清华大学教授的指导下,模拟汽车撞车事故;做多米诺骨牌,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推倒了第一块,又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推倒第二块;与一名高一学生合作开发无地图找路系统。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科学探索需要的兴趣与毫不气馁的精神。”王笃年说,还不忘替他辩解:他能看原版的英文教材,英语水平就够了,还要他怎么样?
“你得尊重个性,尊重人格,然后就是信任。我相信人都是向好的。”他对学生们称,人人皆可为尧舜。
不过,年轻时的王笃年急起来也会对学生动手,有时忍不住一巴掌就上去了。在十一学校,他难得的一次发火是因为一次评教活动,同学们面对繁琐的调查问卷表,轻率应对。事后,王笃年发了一通脾气。“对老师的尊重,是最起码的品德问题。”他说,“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老师们之所以坚定地选择做老师,就全靠赢得学生的赞美支撑着”,“你为了打球,连半年才有一次的赞美老师一句话的机会都放弃,太过自私、无情了”。
王笃年容许学生们犯错,但不允许出现品行方面的问题。他不认为那种开高尔夫球课、学什么上层社会课程的教育就是精英教育。“越是精英人士,越要多承担责任,要多承担就得有更多的能耐和见识,既要敢于突破,又要踏踏实实。”
他请赵一明同学谈谈自己的想法:“你认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应该追求什么?”这学生平时表现出的对金钱的欲望,一直让王笃年耿耿于怀。“人生的意义在于赚很多钱,买好车,买大房子。”王笃年听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一只白色的粉笔,也不说话,只是用力在桌上写下“拼搏”二字。“我当时就深受启发。”赵一明说,“他不认可那种挣大钱做大官的价值观,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奋斗的过程,在奋斗中收获快乐和意义。”
王笃年常鼓励学生要胸怀大志,别把眼睛盯着可怜的分数和找个好工作上。他在高一高二绝不会为了提高分数而教,进入高三后,才传授一点应试技巧。一次大考前,他给一位勤奋的学生布置这样的作业,“明天上午先睡个懒觉,然后让你爸妈带你去郊区溜达几十公里”。有家长要给孩子报课外辅导班,他唱反调:“别理他们,你回去告诉父母,要是有闲钱就捐点给王老师,他正愁没钱买房。”
当有家长真要对王老师表达心意的时候,孙文利听到这位同事拿着手机说:“十一学校的校规是不准老师收受家长的任何礼品,你要是能帮我找到比十一学校更好的工作,让我愿意从这里辞职,那你就过来。”
王笃年的“霸气”还表现在教学上。 在科学实验班的首次家长会上,有一位家长自恃是大学教授,要求王笃年:你让学生自学这个方式,我们家孩子不太适应,还是希望你多讲。王老师的语气有点生硬,说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把孩子调出这个班,二是让孩子做出积极的改变。他还说:“我上课的这个风格,自认为是没有问题的,不会因为你一个孩子改变。”
王笃年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式地上过一堂课了。”他根据学生的问题组织课堂教学,“学生如果没有问题,那我就没什么好讲的”。他近十年来坚持“四环节教学” ——自学自研、问难讨论、精讲点拨、应用评价。
他每接手一个新班,都会在第一堂课上明确地表示:“上我的课不用记笔记。”他还批评许多中学教师,把教学过程看成是“给学生解释教材”的过程,这很害人。他认为中学理科教师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孩子们交流对知识的看法,交流解决问题的思路——“把我们自己的看法说出来,让孩子有所参照、受到启发,即使我们的看法有时并不正确。”
该怎么学习,王老师说得很清楚:拿一张纸,写上阅读中出现的问题,看着看着,问题解决了,就把它划掉。“最后学生交给我的问题,可能由最初写下的七八十个减少到了十来个甚至三五个”。这种自学不是无的放矢,王笃年和同事们合作编写的导学读本,字数大概是教材的5倍。
王笃年相信问题的力量,认为一个不会提问的学生即使把书背下来也没有用。有一个阶段,他还买了一大袋棒棒糖,谁提出好的问题就奖励谁一个。
当年也正是凭着教学上的“霸气”,他敲开了十一学校的大门。2003年7月26日,他从山东诸城来到这所名校试讲,主管人事的老师请他抽到题目后准备一天再来。“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王笃年的霸气外露,“在北京也没有住处,抽到题目就讲吧,不用准备。”
但在33年前,王笃年可没想过要做教师,当年高考填报志愿,他首选山东大学,在填第四志愿时实在想不出什么学校,便报了山东师范大学。结果,1981年山东省师范类院校突然提前录取,把本来超过第一志愿录取线17.5分的王笃年招致门下。
大三时,他阅读了苏霍姆林斯基的《给教师的100条建议》,此书成为他一生的最爱,从此坚定了做教师的信念,再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行当。
王笃年的“徒弟”、中国科学院年轻的化学博士董素英,最初带着自信走进师傅的课堂,结果很惊讶,竟然听到了很多她不知道也没想过的东西。她回家对丈夫感叹:这个老师真是太厉害了。
王笃年的“厉害”是有原因的。他有备课前坚持阅读大学教材相应章节的习惯。几乎借阅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与化学有关的书籍,常年从自费订阅的专业期刊上获取有关化学最新发展的信息。他还习惯 “用化学家的眼光”看世界,设身处地从学生角度出发思考教学。
“美国《国家科学教育课程标准》有一句话:科学学科(理科)的教师,就是科学界派往课堂的代表。我很喜欢。”他说。
即使在看新闻时,他也要把其中的信息与中学教材“拼命”联系起来。比如,他要弄清楚,染头发用的颜料,为什么粘在皮肤上可以洗掉,而染在头发上却不易洗掉?在苹果成熟后期,去掉套袋后用于给苹果“上色”的反光塑料薄膜表面的金属铝又是如何弄上去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迷信张悟本的“绿豆”?日本海啸后的核泄漏事件为何会引起抢购碘盐事件?偶尔他会和学生们开玩笑:学好了化学,你就不会被骗,当然,你也可以去骗人。
王笃年喜欢为学生们创造争论的环境。譬如做实验,他会把全班分成几组,同一个实验不同的人做,或者在不同的条件下做。
一次实验后,有人提问:为什么食盐水蒸发的时候,水分跑掉了,氯化钠却不跑?“你提的问题非常好,我也没想到。”王笃年说。学生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事儿,有人说,在大海边会闻到腥味,是不是说明氯化钠也挥发?“其实那是错觉,但道理何在呢?”
这时,有学生异想天开,说:“会不会是这样,海水里的氯化钠是以氯离子和钠离子的形式存在的,当带负电荷的氯离子试图离开水面时,则会受到带正电荷的钠离子牵扯,钠离子再受到别的氯离子牵扯,形成了一个离子链,最终结果是谁也逃脱不了?”
王笃年听到这种观点,不但不觉得荒谬,还有点激动,他大声说:“这种思考问题的角度真是太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