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都有许多梧桐树,这是法国特征。”
1974年4月23日,罗兰·巴特一行在古都洛阳再次看到了满大街的“法国特征”。对于这一时期内陆封闭城市的许多居民来说,“法国梧桐”是个颇有些奇怪的名字,这个带有西方遥远国度名称的树种,显然要优越于那些土生土长的同类来:一般来说,它们成排地种植在毗邻政府机构或商业中心的宽阔大道上,生存的空间更大,受到的瞩目更多,白中泛青的肤色与特立独行的样子,还有那宽大的叶子,等等,似乎都标示其身份尊贵,不同凡俗。
先前在南京,当乘坐的汽车穿过长长的、两边栽满法国梧桐树的大街时,巴特也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这一切都很有法国风情”;“没有任何异域感觉,没有任何不舒适。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在亚洲。”一行人在南京居住的旅馆,坐落在一个花园内,树木种类很多,木兰树、法国梧桐、冷衫等,巴特看来这里也“非常有法国气息”。而城外的乡下,巴特看到那沟渠、方形田畴及劳作的身影后,说这一切“很像荷兰的农村”。
南京之行,还有令巴特印象深刻之处,在火车站前湖泊边“我们停下来照相。一群人愕然地看着我们。”在南京动物园的遭遇大抵相似:“我们在看大熊猫,50个人在看我们。”不过都是“非常好心的、充满敬意和微笑的目光。”自上海到南京时经过苏州,水乡泽国,巴特说这是“中国的威尼斯”。
在洛阳,一行人去白马寺看看的愿望被拒绝了,理由是“正在维修”。他们被带去看牡丹,花展布置成大圆圈,法国客人看牡丹,一旁的中国人成群结队地赶过来看他们。即便如此,在北京、上海、南京旅行过后,巴特还是感慨地说,洛阳“是第一个不让人感到造作的城市”。在大街上有一群女孩子在做集体操,巴特说这是“瑞典式的”。当他看到老年人在做中国式体操——打太极拳时,评价说,这种个人操与集体操对立,更慢、更柔软,更富有神秘感。
20世纪70年代中期,中国大地上这些巴特眼中的“西方景象”,身在其间的中国人大多浑然不觉,而这一切又正是后来的中国人急于改变的景观,如南京挖掉法国梧桐等,变化的目标就是使一切看起来,包括听起来都更现代、更西化,总之更像西方。历史总是充满令人匪夷所思之处。人们对自身的看法有时与别人会多么不同啊!
1974年4月11日,代表团在法国奥利机场登机前,巴特看到了十几个中国人,都穿着高领黑色上衣,而向导却穿着市井西装。“看上去,像是一群出行的修士。”巴特在日记中记下的这一形象,文革后期的中国人自己怎么也想象不出其间的关联来:修士?还有那形象,所有这一切与自己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啊!怎么能够作此类比呢,简直是不可理喻。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位退休的外交官回忆说,20世纪50年代初期,中国政府代表团一行人访问瑞士日内瓦,一日,代表团成员在街上散步,路遇一些西方人脱帽致敬,成员们颇多不解,有人解释说这是西方人对新生国度的敬意,后有常驻西方的同胞指点迷津,说,你们这着装——一水儿的黑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规规矩矩,十有八九被人当成了来自东方古老国度的宗教团体。
巴特在从北京飞往上海全新的波音飞机上,除了观察到中国的空姐身着土黄色的工作服、扎着辫子或盘着头外,还看到了不少人戴着仿造的美国式鸭舌帽。唯一不同的是“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没有微笑。”而这“与西方人的故作笑脸相反”。在上海,代表团一行不只是感受西方情调,更是直接享受了。巴特等人住在黄浦江边的和平饭店,这座1919年开业的饭店具有“奥地利—匈牙利和英国风格”。巴特不吝赞美之词,说这里“惬意、解放。旅馆很大,安静。”而对面就是英国人曾经的居住地,那里有着庞大的建筑群。不过,当巴特等人在旅馆周围散步时,还是遭逢了“非常好奇”的人们:所有的人都跟着我们、看着我们,目光频频投来。怎么会这样?这可是曾经名震世界的东方开放城市大上海呀,21世纪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不可想象还有这局面。
在上海,代表团还登上了18层的高大建筑上海饭店楼顶平台,俯瞰,看到的是棕色的城市,那一刻,巴特说:“整个上海像是芝加哥。”4月18日,他独自出门到江边步行街散步时,除了看到到处都是人外,还看到“港口很美,一望无际,像是在荷兰,一艘货船正在离开,处处帆影。”这一天,上海外滩天气晴朗,有一丝云彩,阳光下江面上雾气蒸腾。
“那么,是中国吗?”巴特回国后,以此为标题写下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