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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4月25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非典时她为了病人倒下去,如今她又为治病救人“站”了起来

赵红艳:塌掉的关节 挺拔的人生

本报记者 张国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4月25日   07 版)

    赵红艳医生跟病人打交道有她自己的艺术。她跟什么人都能够谈笑风生,无形中化解病人的痛苦。她劝告一位喝了大酒后来看胃病的病人,治疗期间“一滴酒都不能喝”,这位病人说:“红酒都不能喝吗?”赵红艳指着床底说:“要不您把家里的好酒都拿来,搁我这床底下存着!”人们哈哈大笑。本报记者 张国摄

    顽强的发光体

    武警后勤学院附属医院医生赵红艳并不是位听话的病人。她最近一次去给自己的骨关节拍片已是3年多以前。

    她觉得检查已无必要。她很清楚那些骨与骨连接的部分发生了什么:下半生都将与轮椅为伴。

    尽管如此,这位气场强大、精力旺盛的消化内科医生,画着淡妆,用酒红色的染发膏对付头上冒出的白发,每周有5天时间准时出现在诊室里。她是这所规模庞大的三级甲等医院里最繁忙的医生之一,日均接待100多位病人,最高达到180多人。

    当她坐上那辆日常代步的红色轮椅,有些病人以为她是在“玩儿”,或以为那是扫地机。然而他们面前的这位军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病号,附骨之疽的滋味10多年前就跟随着她。为她拍片的该院核磁共振科主任袁飞皱着眉头形容,那真是一种“刻骨”的疼痛。

    可她真的不像病人。同事王佐妤形容,工作中的赵红艳是会“发光”的,跟前几年比,她的肤色亮了,眼神也更有光彩。

    41岁的赵红艳自己也承认,她正处于10多年来最好的时光。几年前的她比现在显老,曾有病人让孩子喊她“奶奶”。

    如今,她确信自己已经走出人生的低谷。那不仅是个人的灾难,也是全民的噩梦——她30岁那年,非典型性肺炎疫情暴发,她所在的医院收治了天津市第一例确诊病人。在自告奋勇把一个病人送往集中救治区之后,她不幸感染了病毒,踏入了至今心有余悸的死亡之门。她以为“再也出不来了”。

    庆幸的是,她在两个月后病愈出院。怀着新生的喜悦,她和丈夫吃遍了家门口所能找到的好饭馆。然而坏消息又在4个月内接踵而至。非典时用来保命的激素在她身上造成了后遗症:双肩、双膝、双股骨头六大关节全部坏死。

    这被称为“不死的癌症”。不少染过非典的医护人员出现了此类症状。袁飞打比方说,股骨头塌了,相当于支撑身体的“轴承”坏了。

    对赵红艳来说,那是一段最灰暗的日子。她在此后约三年内四处求医问药。她扎过“针刀”,十几厘米长的针刀扎进骨头,“每去一次就像上战场”。

    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医生对着她的片子问:“这人呢?给我抬过来。”

    赵红艳回忆,自己连非典时期都几乎没哭过,那时却经常痛哭。她蓬头垢面,对最亲近的人发火,像祥林嫂一样唠叨。“每天就是想‘我怎么活’。”她不是没想过自杀,安眠药都准备停当。

    时任政治协理员的医院副院长韩慧娟气愤地“骂”过她:“你可以去死!你想过你的家人吗?想过你两岁的女儿吗?”怕她想不开,韩慧娟保持电话全天候开机。

    2006年,赵红艳决定恢复工作。她不愿意成为“废人”,不甘心“天天晒太阳”,也不想让自己的不良情绪继续传染家人。虽然有朋友劝她,即使不再工作,也会被“养起来”。

    “身体残疾了,人生不能残缺。”她说。

    起初她拄着双拐出现在诊室,而这也经过了不为人知的思想斗争。她害怕别人看到身体的残缺。久坐后需要起立,她还要在病人面前假装“自言自语”腿坐麻了,才好意思扶着桌子摇晃着站起来。

    在上班路上她摔过多次。一条原以为完全可以迈过的小沟,让她花了20多分钟、“满脸是泪”地爬上来。

    由于双臂疼痛难忍,她最后丢掉拐杖,坐上了轮椅。她悄悄花钱请科里的护工帮忙推轮椅,怀着一种“精神胜利法”:一般人不会注意到她,“反正人们以为我是病人”。

    袁飞说,多年来自己脑海里留有一幅画面:雨天,赵红艳早早倚在楼洞里,等待护工来接,那么无助,还那么坚决。

    有一回赵红艳坐着轮椅刚出电梯,就听到身后人们议论“这是个残疾人”。她很受刺激,在同事面前嚎啕大哭:“我就残了吗?”

    此事之后,袁飞发现,赵红艳有段时间常穿军装,也许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战士”。

    “一坐在门诊,就忘记了疼”

    而现在,赵红艳对此已经释怀。常有不知情的病人问她“腿怎么瘸了”。

    “现在谁再说我残疾我不急了,但是我心里就是不承认我是残疾人。”她说。

    她后来改为驾驶电动轮椅。让同事们佩服的是,无论刮风下雨,她从未因身体原因请假。

    在一个雪天,小区自来水管破裂,道路泥泞不堪,她连人带轮椅陷进泥水中,幸亏被王佐妤发现。她依然出现在门诊。

    同事们眼中,她太过要强。坐诊时她可以整整一个上午保持坐姿,“坐功相当于和尚”。由于如厕不便,她极少在医院喝水,只会舔舔水杯,或抿一小口。

    她的抽屉里放着不同的止疼药。因为多年服药,这位消化内科医生自己的胃也不够健康,常备了胃药。

    患病之后,一向爱美的她穿衣比别人“永远多两个季节”。她告别了裙装,春天依赖电暖气,夏季也穿着秋裤。天热时她为了病人打开空调,病人走后立即关上。

    即使如此,她喜欢病人在身边。用王佐妤的话说,患者越多她越起劲儿。清闲下来,她的状态截然不同。细心的同事会在傍晚陪她聊天,那个时间病人最少。

    节假日里她乐于替同事值班,让别人去逛街,去“满世界玩”。这都是她无法做到的。她只有吃过止疼药,才能勉强陪女儿去买白球鞋,去公园,结果这有限的几次也都是父女俩在里面逛,她怀着内疚的心情在外面等。因为羡慕别人全家出游,她催促丈夫带女儿去看大海,女儿在海边打来电话让妈妈“听海风”,她既欣慰又伤心。

    “我一坐在门诊,就忘记了疼。”赵红艳对记者说,这是她“人生最大的乐趣”。她将自己回到工作岗位,比作一位癌症患者忽然发现了盼头。

    她跟患者之间养成了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年轻医生孙文刚到科室时感到非常奇怪,在赵红艳的诊室里,常有陌生人一待就是半天,不挂号也不问诊。这些人还帮忙维持秩序。她清楚地记得,一位老爷子靠在床上,伸出拐棍指指点点教育别人:“别插队啊!”

    她逐渐意识到,这都是赵红艳的老病号,没事就去找她聊天。有时同事去找赵红艳,却发现她被围在里面,等候许久也插不进去。

    这位年轻医生以赵红艳为自己的启蒙老师。她记得,赵老师说过,消化科的疾病密切关系到人的心情,消化科的医生应该是半个心理医生。

    她亲眼目睹,一位老太太拿来厚厚的胃镜和B超检验单各一沓。赵红艳一边询问,一边翻了20分钟。老太太说:“这么多年您是第一个把我这些片子都看完的。”

    孙文说,很多患者会到不同医院检查,医生通常只看最近的检查报告即可。赵老师这么做,“是她看病的一种艺术”。

    在这方面,赵红艳有过难忘经历。她早晨6点去一家大医院挂号,排了半天队,带去一摞片子,专家“一眼都没瞟”,直接跟她说:“股骨头坏死已经四期了,做手术吧。”这让她顿感失落。

    几年前,天津市民刘玉珍被赵红艳诊断属于更年期合并胃肠综合征,治疗一段时间明显好转。但她多年犯胃病,总疑心自己病重,连做了几次胃镜还想再做,在诊室里“哭天抹泪的”。

    直脾气的赵红艳不许她再做胃镜,拍着桌子说:“你哭什么哭啊,你看看我,我坐着轮椅,你比我强多了!”

    刘玉珍由此开始觉得这位医生不糊弄人,成了她的铁杆“粉丝”。

    一名带着手铐脚镣的犯人试图吞钉子自杀,给他看病的赵红艳询问原因,问到第四遍,这个小伙子才抬头,冷冷地说:“我不想活了。我才多大呀,我得在那儿待10年。”

    赵红艳忍不住,拍拍自己的双腿:“你不是10年吗,你还有个头呢。你看我,我相当于被判了无期,在凳子上坐了10年多了。”

    旁边的孙文发现,原本眼神凶巴巴的小伙子愣住了。

    赵红艳怎么那么多亲戚

    不过,除了开导那些寻死觅活的病人,赵红艳极少谈起自己的伤痛。她认为,自己算是一个“不卑不亢的医生”,不算“态度特别好”的那种。以她的个性不会细声细语,更不会对人低声下气。她没少跟病人拍桌子。

    但袁飞说,赵红艳有这样的本事:当她批评你,能让你听出来她“打心眼里对你好”。

    袁飞经常接到赵红艳的电话,每有一位病人做核磁共振检查,赵红艳就在电话里嘱咐她,“这是我们家亲戚”。有时她还拜托袁飞帮忙看看病人从别的医院带来的影像。不少科室都接过这类电话。同事们很奇怪,赵红艳怎么那么多亲戚,而且亲戚们那么多病?

    久而久之他们知道,赵红艳的“亲戚”都是她的病人。门诊病人住院后,她会给病区打电话,“我的病号,对她好点”,或者“这是我们家亲戚,睡不好觉,尽量找个好的房间”。

    孙文说,后来大家默认了,“凡是赵老师介绍来的,都当亲戚”。

    等到真的亲戚来了,赵红艳反而不好意思提要求。有一天她给孙文打电话,请她接收一位病人住院,赶紧查查肝功能,“不用太好的房间”。病人一来,孙文吓了一跳,症状很重,肤色发黄,诊断为药物性肝炎。这位,是赵红艳的母亲。

    总有一些病人会忘记服药剂量等小事,却要跑很远的路来问,赵红艳为此试着在病历上留下手机号码。四五年前,她干脆另配了一部手机,印了名片,专门跟病人联系。但如今,她把两部手机弄混了,因为各自都存了不少病人的号码。她每月的话费超过500元。

    有人连家庭纠纷都找她出主意。一位患者早晨6点打电话请教她:“我早饭可以吃馒头吗?”

    50多岁的患者刘兵感谢这部电话。他是赵红艳的胃病患者。2012年的一个深夜,他70多岁的岳母突发心梗,他情急之下打了这个电话。赵红艳为他紧急联系了医生,当晚就安排手术。

    刘兵当时带的钱不够,赵红艳回家取了1万元帮他垫付。她又“收买”了一位“粉丝”。

    赵红艳也很奇怪,明明自己长得“挺厉害的”,总有病人找她救急。有人看病就差一块钱,着急忙慌地来找她。一位老太太进门就喊:“赵红艳,快,验尿没钱了,你快给我拿点钱!”

    曾有一位中年农民工,身上只有300元,她掏钱帮他垫付了住院押金。被人借“惯”了,她包里总放着一两千元,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人用不同的方式道谢。刘兵曾在大年初二打车近20公里,到医院给她送过热乎乎的三鲜打卤面。刘玉珍给她送过衣服,找了个借口:“闺女给我买的,我穿不了。”

    更多的是她记不住的病人,来到诊室里,放下东西就走。她无法“拔腿就追”。

    这些礼物包括一盆蝴蝶兰、一袋大米、一桶虾酱、一篮子鸡蛋、几根萝卜,或是七八个苹果。一位看门大爷送过枸杞。有个看上去很寒酸的农民没有医疗保险,赵红艳用最便宜的药给他治好了病,他送来一把卷在报纸里、带着根的小葱,赵红艳随后把它们栽在了花盆里。

    收到最多的是玉米面。还有一位河北农村的大叔,扛来一袋子玉米。孙文说,这类礼物“必须高高兴兴收下”,赵老师会当着大叔的面分给大家,让他心里舒服。有的人还会等到中午,送来煮熟的玉米,看着他们啃两口才肯走。

    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爱好旅游,在云南用过一种苗药治疗扭伤很有效,千里迢迢给赵红艳带了回来。他得知赵红艳在云南当过兵,于是发来大量的照片让她“旧地重游”。

    一位病愈5年的病人送来一面锦旗,表示5年前太穷,如今生活好了有能力送锦旗了。只不过,锦旗上名字错写为“赵艳红”。

    还有一位饮酒过量导致急性肠胃炎的中年男人,被赵红艳训过几次。他写过好几份戒酒保证书,其中一首打油诗里说:“今后如敢再饮酒,干脆改名赵红艳。”

    “病人们感谢我,我也应该谢谢他们。我的病人让我感受到我人生的价值所在。”赵红艳说。

    孙文说,有些患者十分唠叨,一种药的用量要反复问十多次,赵老师好像“没有烦的时候”。

    实际上,赵红艳并非总是这样和蔼。孙文说,她对同事“脾气很大,有话直说”。

    赵红艳也承认,自己在门诊的时候“一点都不烦”,对家人就很不耐烦。连母亲都反映她脾气极大。

    丈夫邢斌说,她回家后习惯疲惫地躺在床上,什么话也不说,可一有患者电话,就“像打了鸡血”。

    赵红艳猜测,以前自己要柔和很多,而今特别容易烦躁,也许这是“非典”的另一个后遗症。心里的不平衡总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可能给了家人。

    邢斌冲她吼过:“你能不能把我当成你的病人?”赵红艳患病后,他辞去了塘沽一家食品公司总经理的职务,回到天津市区照顾家庭。有个时期他严重失眠,跟妻子说过多次,都被忽视了。

    去年,邢斌查出脑部的夹层动脉瘤,死亡率很高,幸亏手术成功。赵红艳觉得,这样的苦和痛都已经过,不会再有什么能打倒自己。

    武警部队政治部副主任、艺术家张继刚送过她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舞蹈《千手观音》的光盘。“千手观音”的寓意被她引为心声:“只要你心地善良,心中有爱,就会有一千只手来帮助你;只要你心地善良,心中有爱,你就会伸出一千只手去帮助别人。”

    她不愿意回忆“非典”:“虽然我仍有痛,但我已经走出。”

    邢斌问过她,今天你变成这个样子,你后悔吗?孙文也问过这个问题。赵红艳想都没想就作出了回答:“我肯定还得上——我是个军人,我是个医生。”

    她庆幸自己走出阴影,回到了诊室。“让我有工作干,我可能活到88岁。让我在家里,我可能8年都活不过去。”

    有人夸她“淬火的骨头比钢硬”,她心里清楚,随着年龄增大,骨质疏松,情况会愈发严重。她的关节像是破碎的鸡蛋壳,将来的路可能越来越难走。但她不去想这些。她坐着电动轮椅,意气风发地穿梭在医院里,对人开着玩笑:“看我多潇洒,比你走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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