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诚出了名,这事儿显而易见。
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江苏泰州姜堰区张甸村,他的名字和照片,被摆在了小公园的显著位置,“作为村里的最高荣誉”。当地报纸上,这个名字也隔三差五出现,有时还会被大红色的“感动中国”字样紧紧包裹。甚至最近一次他去市里的医院看病,都是村里干部陪着去的,而且院长笑盈盈地接待他,“你名字登上省里的网站了”。
这个72岁的老汉其实并不知道“网站”长啥样。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种地和做点小生意,是全部的事业。最近受到照顾,他才在村里谋得一份扫地的差事。拿蛇皮袋和铁火剪走在马路上的他,很难说和村里其他老人有什么区别。
2009年5月的一天,李开诚正值壮年的儿子去世。办完丧事后,就陆续有人上门,出示儿子生前写下的欠条,要求他还钱。
从2014年3月开始,老人独自承担儿子债务的新闻爬满了互联网,“十几位债主主动提出减免了一半的债务”的故事紧随其后。
“诚信”,有网友在新闻下简单评论,还有人留下一句“中国正能量”,后面写了七个感叹号。
可是,对于张甸村的一些村民来说,这只是故事的其中一面。
“我问他要了,他不给啊!”当听说记者正在采访李开诚的事迹,同村的杨永才冲进来嚷了好几遍。
这位60多岁的大队干部是李开诚儿子的债主之一,曾借出5万块钱。据杨永才回忆,当他找到李开诚要欠款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是“你们把我儿子逼死了,难道还想逼死我么?”
后来,直到杨永才的妻子得了癌症,李开诚才送来5000元。没有多余的话语,杨永才把它当成李开诚的还款。
“那有什么办法,就当打牌输掉了吧。哎……”当被问及是否就此撕掉欠条时,杨永才苦笑着。在最近的新闻里,他是众多提出减免债务的债主之一,“因为同情李大爷的遭遇,加上感佩他的诚信”。到镇上开会,他也听到领导在会上提起李开诚的名字,“说是让大家学习,学习啥?”
“说话只讲事实,不要带情绪。”坐在一旁的一位村干部笑着提醒他。
与杨永才一样,曾经在河北承德当兵的老党员李吕桃也曾借给李开诚的儿子5万元,最终拿到5000元的还款。“你说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咋个不心疼,”今年70岁的李吕桃说,“他还不起你有什么办法。”
可是在当地一家媒体的报道上,李吕桃也是受感动而减免债务的债主之一。
李开诚的儿子生前,还向很多人借了钱。“说是要盖楼房。”李吕桃说,但是直到他去世,楼房也没有盖起来,反而欠下98万元债务。
村里的一名干部听说,李开诚的儿子生前“回村开的都是加长林肯”。关于他的死亡,村民中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因为欠了许多债务,在一次被债主追债的时候跳了湖,“可能是痉挛了”。
当然,在宣传李开诚的故事里,这些“真相”都是显得不那么重要的另一面。
村委会主任任相华记得,李开诚的事,是2014年年初一位当地报社的记者下乡搜索素材的时候,他向记者提起的。“我们平时不太敏感,但记者不一样”。
后来,从地方到省里再到中央的媒体,一拨拨地赶到这个位于泰州西南的村庄里。村民受其感动主动减免债务的故事,也从2014年3月报道中的“张甸镇村委会主任任相华说,如今,十几位债主主动提出减免了一半的债务”一句话,扩充到了600多字,其中包含不少细节。
据李开诚回忆,总共可能有四五人减免了他的债务。他说:“因为我年纪大了,又一身病,要的多也要不到啊。”这件“过度宣传”、“过度包装”的事儿,在他看起来很简单。
6月,李开诚入选“中国好人榜”。
“从去年到现在来了许多人。”张甸村的大学生村官李婷说,走进他家那座青灰色的房子里的来访者,“平均每星期至少一个”,除了记者,还有各级来考察的人。
李开诚把这些人领进破旧不堪的家,一遍又一遍地掀开生锈的锅盖,打开光亮微弱的灯泡,向人们展示自己的生活,人们则一次又一次把“诚信老爹”的称号加在他已略显驼背的苍老身躯上。
如今在他黑黢黢的家里,除了从房顶上垂下来的几盏没有灯绳的灯泡外,唯一算得上电器的,只有一台老式的21英寸电视机,和一个破烂的三角牌电饭锅。有时候,锅里面糊成一团的剩饭,也成了新闻图片。
“上面对我很好啊,还记得我这样的。”坐在自家的屋子前,这可以算作李开诚对记者的开场白。
张甸村所在的张甸镇一名宣传干部说,从2007年开始,镇上就开始评选十佳模范村民,每个大学生村官还配发了一本“村民道德新风录”,记录本村发现的好人好事,在每周一、三、五村里召开的大会上,定期汇报。“我们就是要营造一种氛围,制造出一种大家都想做好人的愿望”。
看起来,这些措施很快带来了显而易见的效果。“今年我们就有一个中国好人,4个中国好人候选人。”镇上的宣传干部说。2014年7月,当地媒体还刊发一篇文章,论述张甸镇好人“森林效应”。李开诚是其中最让人骄傲的一位。
他的故事,被一名村官记在新风录上,还带到泰州市的几个单位进行报告。有一次她甚至在演讲中流下眼泪。
“就是被他这种精神感动。”这位还显得有些稚嫩的村官说。为了烘托气氛,她特意选择了节奏舒缓的《天空之城》,作为背景音乐。
在张甸镇去年新修建的“善行广场”,李开诚推着自行车去扫地的照片,被放在了入园显眼的位置,旁边石头上还有两个鲜艳的红字“诚信”,是这位农民题写的。
来自四面八方的来访者,时常会有人给李开诚塞上一沓钱,或是送上慰问品。他有时不太分得清楚这些人是记者,还是各级的宣传干部,但总是试图用相同的办法回敬——送锦旗。
村子里为了资助他,特意为他安排了一个扫街的差事,“就是为了找个名目给钱,年底对他的考核只会松不会严”。村主任任相华还每月给李开诚买上5斤肉,“都是自己掏腰包,大约从去年春天开始”。
这时,李开诚已经独自还了5年的债。
从四面八方找上门的债主里,不仅有李开诚的亲戚朋友,还有很多儿子生前的朋友,甚至包括高利贷债主。其中两名情绪激动的债主,在李开诚儿子丧礼刚结束,就砸烂了他家的窗户。
对于李开诚来说,儿子留下的欠债大多是糊涂账。儿子结婚以后很少回家。“谁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老人长叹一声,脸别到了一边。
李开诚说,他把欠账全部认了下来。但是还钱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疾病早已攫住他衰老的身体,儿子去世的打击又给他增添了眩晕的毛病,“出门就分不清方向,去火葬场的时候都不认路了”,开了十来年的小油坊也停了下来,“害怕一头栽进机器里”。
还出的第一笔欠债,来自儿子去世获得的赔偿金,大约20万元。其余的钱,除了种地每年收入大约1800元以外,大多要依靠自己做点小生意,收粮食然后去粮食所卖,每天大约赚30元。
5年时间里,他大多只能依靠自己。去世的儿子是他的独子。老伴30多岁才跟他结婚的,是个聋哑人,每天只能围着他咿咿呀呀地转圈。
他因为那些债主在儿子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来要账而感到伤心,却告诉记者“不恨他们”。一辆天蓝色的自行车和一辆早已生锈的三轮车,每天载着他出门,然后带着钱回来。
有好几次在路上眩晕症发作,脚被绞进自行车的轮子里,还几次跌进硬质的水渠里,“膝盖痛得不能摸”。
每年攒够了钱,他都会让债主除夕之前到家里来拿。最后,一些亲戚见老人穷,不得不放弃了追款,对于儿子生前借的高利贷,他只还了本金。
“反正就只有这么多钱。”他对那些“社会上的人”说。
其间也有人来追债,但是李开诚告诉他们,“还没轮到你,轮到你我会慢慢还”。
这位甚至记不清自己手机号码的老人说,自己在心里把所有欠的债理出个头绪,每次集中还一个,一直到还清。
“李开诚老实”,李吕桃在表达了一番对欠债的不满后说。他几乎和李开诚同岁,但对于这位从小的玩伴,他却再也想不出第二句话形容。“开诚老实。”想了半天,他又重复一遍。
无论是对李吕桃还是杨永才,李开诚的老实,都是他们当时下决心借钱给他儿子的最重要原因。
如今李开诚给自己设定的还债目标是“每年不少于5000,不多于1万。”他还有最大的挂牵,是一个欠了20万元的债主,“马上到他了”。他估计自己在临终前,或许还能还10万元。
“剩下的我会留个字据,让我孙子接着还。”坐在自己略显阴冷的屋子里,李开诚几次强调。
或许,这时他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儿媳妇早已改嫁,孙子和孙女“基本上都和妈妈在一起”,很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