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浦江的严格在北京大学是出了名的。
课堂上,他能把学生质问到“喘不过气来”。在几年前的《四库全书总目》研读课上,学生陈恒舒曾瞧见,刘浦江突然打断一个刚刚考博到北大历史系的学生的发言,问她:“你是宋史方向的博士,《隆平集》该读过吧?”这个女生迟疑了一下,“读过。”刘浦江抬高嗓门继续问:“读的什么版本?”女生顿了一顿说:“中华书局点校本。”
刘浦江标志性的重庆口音又一次在昏暗的教室里响起:“中华书局出过《隆平集》的点校本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中华书局2012年才出版了王瑞来先生的《隆平集校证》。整个教室安静得似乎能听见呼吸声,借着投影仪发出的光亮,陈恒舒看到戴着金框眼镜的刘浦江,投向那名女生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
他要求,轮流讲解四库提要的学生做到 “句句落实、考镜源流、辨正讹误”,该查的史料绝不能省。若是做不到的话,“老师会特别生气,他觉得这是在触碰他的底线。”跟着刘浦江从硕士读到博士的邱靖嘉说。
尤李是刘浦江的硕士生,她记得,12年前,导师刘浦江当着全班人的面,评价自己一篇已修改三四遍觉得“还不错”的述评文章,“只有述、没有评”,语言学基础也“颇为薄弱”。
刘浦江为其著作《辽金史论》所写的自序一下子蹿进了尤李的脑袋。导师说,辽金史的相关史料非常匮乏,做研究常有一种“垦荒的感觉”。而在2000字的自序里,刘浦江写道,“老实说,做辽金史研究是一桩很寂寞的事情,缺乏同志,缺乏对话者。”
尤李差点儿没忍住眼泪,她盯着仍在不断给自己挑错的刘浦江,感觉“特别羞愧”,“老师他是恨铁不成钢啊”!
在辽金史研究这条“垦荒之路”上,刘浦江几乎对每一位学生都抱着“很大的期待”。门下学生若是要发表论文,刘浦江会把人叫到办公室,两个人对着电脑,共用一个键盘修改论文。
一篇1万字左右的论文,从标题开始,他“逐字逐句地审定修改”。要是涉及史料问题,就让学生现查,“逐一核对原文”。
从早上9点到晚上9点修改下来,刘浦江勉强能看完一页A4纸。被他改过的文章,门下每个学生都能一眼认出来,“满页都是涂黄显示和密密麻麻的批语注解”。
没成家前,这个重庆男人每天都在图书馆从开馆待到闭馆。他常把自己关在家里写文章,“一个星期不下楼”。他效率最高的日子在2003年。人们都在躲避“非典”的3个月,这位青年学者一口气写出了7篇论文,均在《历史研究》等一流学术刊物上发表。
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帆的记忆中,刘浦江是与他“近10年中通话时间总长度最多”的人,但两人通话时“永远只聊工作”。私底下,说起这个爱穿休闲西装、头发总是修剪得很短的人,“浦江最大的爱好应该就是做研究和读书吧”。
“做刘老师的学生,要勤奋用心,甘坐冷板凳,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术研究上。”邱靖嘉说。
一次,尤李在资料室碰见导师,刘浦江难得地停下了脚步,嘱咐学生,写学术文章时,锤炼语句定要谨慎小心。说完笑笑,告诉弟子,自己昨晚一直在琢磨一个词的用法,“睡觉时也在想”。
在担任北京大学历史系副主任期间,他负责很多奖项的评选工作。“香饽饽”面前,这个脾气很倔的“领导”放了话,“我本人(在任期间)不参加任何评奖”。
今年,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在总结刘浦江的成绩时还真发现,“浦江确实没有什么荣誉”。
他想做的,一直都只是坐热辽金史研究这张冷板凳。当然,这张冷板凳,他也期望着,自己门下的学生同样能踏踏实实地坐上去。
只是,这位从事研究工作已有20多年的学者,等不到板凳变热的这一天了。1月6日晚,刘浦江因病在家乡重庆垫江去世,终年54岁。
去年刚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家整理他的文章。化疗期间,见着同事,他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来了,我有一件事给你们交代”。刘浦江一遍遍告诉同事,自己的一名学生天资极佳,他期望这位学生将来能超越他,接续他的学术事业。
他还特地打电话给身在外地的张帆,介绍自己门下两名在读博士生的特点,临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这两个学生托付给你,我就放心了。”
张帆觉得,刘浦江是当之无愧的“辽金史第一人”,“要不是英年早逝,能做的远远不止于辽金史,在其他许多领域都会有重大创获”。
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直到最近才发现,从去年开始,刘浦江发来的邮件,都是在推荐学生的论文,“有这样的老师是学生的万幸”!
元旦前学生去看他,隔着玻璃,发现原本脸微胖的老师已然瘦得“跟竹竿似的”。
失去了治愈的可能。刘浦江当即决定放弃治疗。
他说,一个人文学者,有一流的作品可以传世,能够培育出一流学者来继承他的事业,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顶多有一点遗憾而已。
在他离世前一天,他将一个学生叫至隔离病房窗口外,借助电话,吃力微弱地叮咛:“你的论文我改了一半,后一半我没办法再改了,我让家里人将已经修改的部分发送给你,剩下的部分你要好好修改。”
紧接着,他又嘱托在一侧已经毕业的师兄们:“以后师弟们毕业求职的时候,你们要多帮助师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