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不朽的远行》前,我完全不知道让·克里斯托夫·吕芬是何如人也。我知道“无国界医生”、知道“龚古尔奖”,也知道“法兰西学院”,但这些和这位吕芬先生有什么关系?《不朽的远行》的环衬上写着吕芬曾领导过“无国界医生”,他的小说《红色巴西》得了龚古尔奖,他是最年轻的法兰西学院院士,看到这些之后,我仍不知道这本《不朽的远行》说些什么。
《不朽的远行》说了什么?说了吕芬的一次徒步远行,一次前往圣地亚哥孔波斯特拉的朝圣。对基督教和欧洲历史并不熟悉的我,甚至以为吕芬要去智利的圣地亚哥。我克制了上网搜索背景资料的冲动,跟随吕芬的记述去了解这条朝圣之路。但当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还是有必要先介绍一下历史背景。
公元8世纪,西班牙出现了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王国。阿拉贡王国统治者阿方索二世在位时,有人在孔波斯特拉镇发现了圣雅各的尸骨。圣雅各是基督教历史上著名的人物,被杀死在耶路撒冷附近。据说他曾经到西班牙地区传过教,他死后尸体被放到船上漂到西班牙下葬,对这个说法吕芬持怀疑态度。这个发现让阿方索二世震惊,决定到孔波斯特拉朝觐。朝觐之后,阿方索二世在圣雅各墓周围修建了一座教堂。这座教堂几经重建,成为现在著名的圣地亚哥·孔波斯特拉大教堂。
这个发现传开后,陆续有人从欧洲各地前来朝圣。从不同地点出发,形成了多条朝圣之路。在整个中世纪,前往孔波斯特拉的路都很繁忙。上世纪80年代,人们开始尝试重新徒步行走朝圣之路,并成为一种徒步旅行的方式。在各条通往孔波斯特拉的道路上,都有专门为朝圣者准备的路标(黄色箭头和贝壳)并提供廉价食宿的场所。1993年,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之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重走这条路的人被称为雅凯,他们以贝壳为标志。当他们出发时会拿到一份朝圣者“通行证”,一路上要在“通行证”上收集各种戳记,如同唐僧的通关文牒上要加盖各国印章一样。当到达孔波斯特拉教堂时,只有至少徒步100公里的人才能得到最终证书。
吕芬在出发之前坦言,他对孔波斯特拉一无所知,或许只是荒草中的一条古道。他先加入巴黎的“圣雅各之友协会”,从一个看似与时代脱节的老先生处,初步了解孔波斯特拉之路的情况。踏上这条路,必须是极其简朴的,即使你是一个有地位、有金钱的人,如果想成为一个真的朝圣者也必须遵从最简朴的旅行原则。
从哪儿出发,历来有许多选择。吕芬可以从巴黎的家开始徒步,也可以选择旅途中任意一个地点开始,或者从离孔波斯特拉100公里的地方开始。如果愿意,他也可以加入一个旅行团,坐着大巴车参观游览,只不过最终没有证书可拿。吕芬从高山路线和北方路线中选择了北方路线,从法国昂代出发徒步经巴斯克地区进入西班牙。
朝圣之路从兴奋开始,进而疲惫,最终麻木。吕芬起初也是兴奋的,沿着黄色箭头和贝壳标志的指引,壮丽的风景、辽阔的海岸鼓舞他大步前行。出发的第一晚他决定露营,作为失眠者和其他朝圣者挤在“朝圣者旅馆”的一间房间里,失眠是必然结果。
走到毕尔巴鄂时,吕芬进入疲惫阶段,虽然沿途风景一如既往的好,恶心、孤独、沮丧,还是袭击了这位独行者。更不幸的是脚趾头的疼痛彻底击败了他。看着血肉模糊的脚,他决定乘公交车进入毕尔巴鄂城区,这在朝圣者来说算作弊。著名的古根海姆博物馆也无法治愈他心底的疼痛,他要回家,一周的旅行让他受够了。但当他在小旅店昏睡后改变了主意,决意不做一个懦夫。
此后,旅程在疲惫中继续。徒步旅行让吕芬远离了现代社会,成为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污渍点点的裤子,被汗水反复浸透的衬衫,臭臭的汗味。当他出现在城市狂欢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当他行进在高速公路之下,似乎是从中世纪走到现在。徒步旅行抽离了本属于他的社会身份,除了是人以外没有任何修饰,卑微、渺小。当一个粗暴的旅店店主问他是干什么的?吕芬不知如何回答,医生、作家还是法兰西学院院士。不,他仅仅是个人,仅此而已。
来到奥维耶多时,他进入了麻木境地。麻木给他带来了奇异的舒适感,不再疼痛、不再有欲望,空虚占领了头脑,一身轻松。此时,朝圣对吕芬来说已不是什么宗教活动。旅行之初并不坚定的宗教意识和逐渐升起的宗教热情,都归于寂灭。行走成为最终的意义。前往孔波斯特拉已不是为了朝拜圣雅各,“前往圣地亚哥,我一无所求,却满载而归”。
朝圣路上,吕芬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雅凯直接将血肉模糊的脚戳在药店柜台上,昭告他旅途的艰辛。一位奥地利姑娘对吕芬产生了别样的兴趣,在她这一路更多是欲望。一位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将吕芬当作了假象情敌,他的旅途为了寻找爱情。乡间小店的女店主,把所有雅凯都视为生意目标。戴着黑色假发的老妇,向吕芬宣誓她的信仰。吕芬还遇到一位80多岁的德国老人,喝得酩酊大醉却总能走在人们前面,让所有人都百思不解,终于一个早晨,吕芬看到他从出租车上走下来。乐于助人的公务员,详细记录所见所闻的姐妹,脱口秀演员一样的牧师,坐着大巴车也以为自己是朝圣者的游客。同样的目的地,同样的旅行,对每个人却有迥然不同的意义。
到达孔波斯特拉,凭借800公里徒步,吕芬兑换了最终的证书。此时吕芬觉得这个证书可笑又没有意义。当该达成的都达成,结果变得不重要甚至可笑。飞机马上能带吕芬回到巴黎舒适的家,那么路上的一切都还在吗?
当我们谈论徒步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在谈论长途跋涉使我们重新回归成最本初的人。回到巴黎,恢复城市中的慵懒,路上的一切仍在,仍在吕芬和朋友的谈话中,仍在吕芬的笔下。这一切将被他永记,也将使吕芬不能遏制地重新上路。在路上的一切,最终将在吕芬的精神中不朽。
照片:CFP供图(资料图片)
辛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