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那天早晨,我刚一睁眼,就感觉到不对劲儿。先是眼睛干痒,接着是鼻腔发堵,继而打了几个山响的喷嚏。我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没有好转迹象,实在躺不住了,起床,去阳台上转了转。阳光已出,但空气中仍有些许凉意,我打开手机刷朋友圈,有人说:今天立秋。
果然,我想。
到现在,我患上过敏性鼻炎已整整4年。我对病期记得如此准确,是因为2011年7月23日的温州动车追尾脱轨事故。那场悲惨的灾难发生后,我为供职的杂志通宵写稿、做版。杂志即将下印刷厂的晚上,细心的领导看着我,夸赞我工作辛苦,都熬红了双眼。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只好谦虚地笑了笑。我没有告诉他,我只是熬坏了鼻子而已。
我实在无从判断病因,所以无法确定这是工伤,进而向领导提出索赔。我一度怀疑是北京糟糕的空气所致,可此前我生活在石家庄,空气污染更甚,鼻子却一直安好。或者,那段生活只是为我现在的人生打下了坚实基础?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病是不治之症。我看过几次医生,试过各种处方、偏方,钱花了很多,效果几乎为零。从这一点上,我真切感受到人类能力的局限,跟数百年前相比,我们实在没进步多少。
1851年,美国政治家、曾经三次担任国务卿的丹尼尔·韦伯斯特给美国总统写信,提及自己的鼻炎时说:“我从来不信我能完全避开鼻炎的袭扰,但我以为,应当增强健康和体力,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御病患的影响,缓解它的祸害。四日后将是它通常发作之时……”160年后,我患上鼻炎,与韦伯斯特相比,医生给出的说法只有一些文法上的变化:没办法治愈,只能多锻炼,增强自身体质。
不过,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个方法只是医生给我的安慰,其实并无太大作用。患上鼻炎后,我开始跑步,4年里,体质明显好转,但每年使用纸巾的数量一点也没有减少。我有位同病相怜的同事,跑步频率比我更甚,每年还要跑好几个马拉松,但也没什么用——虽然我跑步跑不过他,但在打喷嚏的声音和频率上,一点也不比他差。
这是一种很不体面的病症。多少次,我不得不当着美丽的姑娘,猛擤鼻涕,或者使出让自己担心会把眼睛弄瞎的力道,狂揉双眼。30多年里,我从书本上所学的那一点礼仪风范、绅士风度,被鼻炎折磨得消失殆尽。它的破坏力如此强烈,具有把一切事情搞糟的潜力。如果有一天,有国家元首,因为难以忍受的鼻炎,影响了政治判断,结果发动了一场战争,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想到这里,我去查了一下,发现希特勒就曾经饱受鼻炎近亲鼻窦炎的困扰,甚至不得不服用毒品缓解症状。想象了一下元首在众人面前擤鼻涕的场面,我心里多少安慰了一些。
韦伯斯特写下前面提到的那封信时,已经患鼻炎19年了。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总结出自己每年的发病日的,我则是在第三年——也就是去年——开始意识到立秋是我例行灾难的开始。
在此之前,我一度认为鼻炎只会在雾霾严重时才会发作,但那天早晨,如今年的立秋一样,是一个爽朗的日子。我躺在床上,看窗外,蓝天、清冷的阳光,楼前茂密的树丛里传出清脆的鸟叫,所有景象与前一天并无二致,但鼻腔里犹如钻心般的痒感,和随之而来的一大波喷嚏,让我意识到,无忧无虑的夏天结束了。
它为何会选择这个日子造访,我一无所知。也许是敏感的鼻腔黏膜,注意到了空气中某种细微至极的变化,并迅速作出了反应。人类最聪明的头脑,都没有完全搞清楚这种变化里蕴含的秘密,它或许是人类与大自然之间最古老的一种联系。我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我患上鼻炎,才触发了这种联系,还是因为这种联系,最终导致我与鼻炎将纠缠终生。但无论如何,这都让我在种种不幸之中,生出一种神秘的自豪感来:在我们被钢筋水泥隔绝于自然界的时代,我的身体,依然能够感知到庇护了我们千百年的大自然所发出的隐秘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