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很多甘肃河西地区的人来说,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除了春节,还有农历七月十五的中元祭祖。
因地处黄河以西,甘肃境内的武威、张掖、酒泉等地,被称为河西地区,加之地形狭长、山系纵横,也被当地叫做河西走廊。自小在张掖长大,如今在北京工作的女孩张弛,基本上每年农历七月十五,都会放下工作赶回家中,参加一年一次、全家族出动的祭祖活动。
不同于其他地方选择烧纸祭拜,河西地区的老百姓在农历七月十五这天,从大清早便开始忙活,整个家族上至耄耋,下到幼童,全部乘车前往祖先坟地,带上准备好的活鸡、活羊等祭品,备好锅碗炉灶等各种器具,在城外茫茫戈壁滩上,举行一次严肃隆重的“献牲”仪式。
甘肃河西地区七月十五的祭拜仪式,被认为是全国各地中规模最大、也是仪式感最强的以家族为单位的祭祖活动。
告先祖秋成
作为一种民俗文化,七月十五祭祖糅合了传统儒家思想、道教中元节和佛教盂兰盆会而形成的节日。
《礼记》中有记载,七月日至,可以有事于祖,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农作物成熟之时,皇帝选在此时向祖先献祭,一是报答上天庇佑,同时祈祷来年土地丰收。
“慢慢地老百姓也有了这种祭祀习惯,依照帝王做法摆祭品请先人尝新,并恳请赐福保佑,七月半例行祭祖的仪式就这样传承下来。”民俗文化研究学者、甘肃人李崞筠告诉记者。宋代文学家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有说,“中元前一日,即买练叶,享祀时铺衬桌面,又买麻谷巢儿,亦是系在桌子脚上,乃告先祖秋成”,就是此意。
准备上坟的头几天,每家每户都要进行大量的采购,小张被母亲指派去买水果和各种烧纸。
“对方开多少价就给多少钱,不能讨价还价”
道教和佛教关于农历七月十五也有各自的说法。道家叫做中元节,七月叫鬼月。相传到了这一个月,在佛家教义里,农历七月十五被称为盂兰盆节,佛教《盂兰盆经》中有记载,佛弟子目连在农历七月十五舍身救子,佛教徒依教奉行,便有了盂兰盆节的故事。
李崞筠告诉记者,不论是儒家、佛门还是道教,关于农历七月十五全都围绕着一个“孝”字,有些地方在这天傍晚,备好酒菜和蔬果祭飨先人;有的去路口烧纸,表达追思;在南方很多地区,还流行放河灯的习俗,承载后人的思念和祝福。
河西地区较为隆重,选择羊作为祭品献给祖上。至于为何是羊,与当地农历七月前后羊最肥美有关系。经过一夏天的驯养,此时的羊肉质最为鲜嫩,毫无膻味。
河西人管“祭羊”叫“献牲”,牲自然要提前备好,而且要有人出面“请”牲。小张家近10来年都是父亲的兄弟一辈轮流献牲,今年轮到她的一位堂叔进行。牲虽是花钱购入,但叫法上必须是请,在当地人眼中,这是“请”来献给祖上的,希望祖先能接纳。
请牲时也有讲究。“对方开多少价就给多少钱,不能讨价还价。”小张父亲告诉记者。
除了至关重要的请牲,家里的主妇们还得准备另一项重要的物品——祭祀用的馒头(当地人也称大馍馍)。她们用当地特有的香料——红曲、香豆子和姜黄,将面团擀成薄皮,刷上香料再一层层贴在倒扣的海碗上,上锅蒸熟即可。讲究的还有各种缠着金丝线儿的面人,以及点缀着红枣的花馍,手艺考究。农历七月十五看蒸馍,也是比拼谁家媳妇心灵手巧的一个看点。
馒头最早便是用来祭祀的,传说是三国时诸葛亮发明的,诸葛亮不忍用人头祭祀,便发明馒头为替代品,“馒”通“蛮”,“馒头”即为“蛮头”。李崞筠说,现在甘肃河西地区还保留了这项传统。
戈壁荒滩上的坟冢
在城外茫茫戈壁上,笔直的国道延伸天际,方圆百里见不到一户人家,远处只有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近处滩上则稀稀落落分布着座座坟冢。
通常,一个家族会有一处坟地,占地约有两亩大小。小张家祖先的坟地因修高速公路迁到城外几十公里的龙首山脚下。
到了祭祖这一天,家里老人最忙。小张爷爷当天6点多便起床张罗,请来的牲,祭祖搭的凉棚,用来固定凉棚的麻绳,专门剁肉的老刀以及大大小小各种桌椅板凳、餐具炉灶等,通通装上车。
通往坟地的路极不好走。不论各家祖坟在哪儿,通往坟地的路都要自己想办法修。张家前几年专门平整过一次路基,但今年雨水多,雨水一冲,路又变得难走了。
到了坟地,首先摆放贡品。祭祀一般是家族里的男丁参加,今年,小张的几位姑姑也被邀请来娘家祖坟。二姑是家族里公认的做菜巧手,当天被安排掌勺。
小花圈插在坟包两侧,10个圆鼓鼓的大馍馍分两摞摆好,一边5个,放在主桌,20个红嘴儿小馒头摆在最前面,西瓜切好,酒瓶拧开,其余水果挨个儿摆放齐整。
“羊抖毛了,便是祖先显灵了”
搭好凉棚,安置好厨具炉灶,马上进行的便是祭祖仪式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领羊。在当地老人们眼中,后辈人请来的牲既是告慰祖先,同时这只羊还能请回祖先的魂灵,跟后人一起团聚。
牲(羊)被带到众人跟前,由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缚住,再用清水把羊的嘴和蹄子洗干净。男女老少按辈分跪在坟前,主事者开始通说祈求,“这是一年一次献牲的日子,全家老小集聚在此,希望祖先领下后辈人的心意,保佑家族平安”。
主事的人当即端过一碗靓汤,缓缓淋在羊身上。身旁的几个小伙子,拨开羊脊背上的毛,让汤徐徐渗下去。
全场静默,接下来全看羊的动静。小张爷爷告诉记者,如果羊迅速抖动身子,表示“先人们来了,也收下后辈人的这分心意了”,如果羊没动静,众人要继续祈求祖先,继续在羊身上淋汤。
当地有“羊抖毛、鸡张嘴、猪拱土”的说法,不过近些年祭祖,当地都是选羊做祭物。羊身子一抖,水花四散,跪在坟前的大小成员也跟着欢呼,随即行礼,叩首磕头。之后羊被带到坟地圈外,处理。
冥币、黄纸、纸衣服悉数烧透,众人再次行礼,三叩首,起身,三鞠躬,礼毕。到此时,献牲仪式便基本结束。摆在长条案子上的羊肉现在要拿去剁开。献牲肉既不能出售,也不能一次吃完,要留下部分送给亲友。在当地人眼里,这肉同菜市场买来的普通肉意义已大有不同。
肉有手抓、烧烤、羊汤等多种做法,精于厨艺的二姑和其他人忙着炉灶转,其余老辈则坐在凉棚下闲话家常。小张告诉记者,如果春节是自家爷爷奶奶和姑伯叔侄的团圆,那七月十五的祭祀是整个家族的聚会,是一大家族人活络情感的重要机会。
看似土俗,却维系着家族的情感延续
按照小张爷爷的话说,从他记事起,家里在中元节这天就要上坟烧纸。“但那时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坟哪有贡品,人吃的都没有,祭祖那天花7分钱买一张黄纸压在坟头上,心意就算尽到了。”小张爷爷是上世纪40年代生人,如今七十有余。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期,国家下令土地承包、户籍松绑,小张爷爷带着家人进了城。经济条件慢慢变好了,祭品里也相应有了荤腥,烧纸的花样也变多了。至于祭品里出现活牲,是上世纪80年代末才有的事情,小张爷爷兄弟3个,刚开始献牲时,爷爷三兄弟会轮着来请牲,逢着光景不好的时候,献牲就中断一两年。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献牲一事交到了小张的父亲和叔伯手里。从这时开始,献牲一年一次,从未间断。
献牲这种习俗,在当地人眼中意义重大。在小张父亲看来,这种仪式“虽然看上去土俗,但某种程度上它维系着一个家族的情感延续”。
“既是对离去亲人的一种感激和怀念,也是后人同祖先的一次沟通和对话,中华传统文化的孝道和祖先崇拜,都能在这里溯源”,旁观整个祭祀过程的台湾云林科技大学文化资产维护系教授林崇熙告诉记者。
“献牲是甘肃河西地区汉人特有的风俗。很多地方现在都是烧纸祭拜,而且是老年人主事,年轻人很少挂念这个习俗了。在不举行土葬的地方,献牲更是少见。”李崞筠说。
林崇熙还指出,在城市化的推动下,家族的概念被挤压,每个人都变成一个小的原子核,生活单元也变成小小的家庭;但在甘肃河西一带,透过献牲就能发现,当地还很重视家族的力量。
“反过来说,河西人重视祭祀也有一定的必然性,相对落后的经济条件和的贫瘠资源环境,要求他们必须抱团发展,而且对子嗣非常看重。”林崇熙说。
小张爷爷的曾孙今年首次来上坟,四世同堂,这一次的祭祖也显得格外热闹。在老人家看来,这“是缅怀,是想念,是责任,更是一种延续”。“也许随着时代的发展,年轻人选择外出发展,上坟祭祖的习俗会受影响,但不论怎样,对先人的祭奠和追思是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的。”小张的爷爷说。
酒斟满,再喝干,经过数个来回,爷爷们醉了,被扶着坐上车后,当天的祭祖宣告结束。收拾好物件全部装车,小张父亲去坟头燃放了一挂鞭炮。空旷戈壁滩上日落西沉、响声雷雷。车队沿着上午进山的路线逡巡往下,周遭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本报记者 张宝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