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法国遗传学专家阿克塞尔·凯恩曾描述道:“多少个世纪里,人们在医学院的大阶梯教室学习尸体解剖时,手拿长长教鞭的教授所讲解的,根本不是尸体上实际存在的东西,而是盖伦说过的那些东西。”
他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简直难以想象,面对解剖对象,他们竟然视而不见!”
让中世纪师生“不顾现实”的,是欧洲“医圣”盖伦留下的经典著作。这位古罗马时代的伟大医学家极其爱钻研,通过大量解剖,第一次意识到人体有消化、呼吸和神经系统。
但他也认为人类的肚脐眼里藏着“生长灵魂”、肝脏是血液活动的中心以及人有五叶肝。主要原因是,在他所生活的古罗马时期,人体解剖是被严格禁止的。于是盖伦解剖猪、羊、猴子和狗,然后把这些成果通通与人结合起来。
如今,人们依然对盖伦肃然起敬,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汉代那会儿的先贤啊!
但直到明朝,欧洲医生还在把盖伦的学说当作岿然不动的真理,就免不了有人犯嘀咕了。
这其中就有比利时人安德烈·维萨尔。
他最初是个外科医师。在他上学时,解剖尸体还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医生在这方面所受的教育当然也少得可怜。
对咱们中国人来说,这种忌讳应该非常好理解。在清朝末年,随着大批传教士跑中国来兴办医学院,现代医学教育也在国内萌芽。但是,怎么才能跟大清子民讲解人体结构呢?不是奇经八脉十二经络,而是开膛剖腹这样亵渎人神的事情啊!
结果机智的师生拉来一具外国人的尸体,解剖了。
但在中世纪的欧洲,要了解实情还有更多困难。当时,外科医生在医学界地位实在不咋地,“外科医师兼剃头匠”的行会才刚刚得到社会的承认。那之前,他们能干的事情除了剃头修胡子之外,也就是帮人放放血而已——现代发廊前面旋转的红蓝白三色筒,代表的就是动脉血、静脉血和绷带。
安德烈·维萨尔读医学院的时候,每一年,整个学院仅有两次机会去上解剖课,台上陈列的还不一定是人体。
因为盖伦的光芒万丈,当时的场面往往像这样:老师在台上大声朗诵盖伦的著作,读到哪部分,“剃头匠”就从尸体里提拉出一件器官,在上课的人群前面晃悠一番。
维萨尔并不满足于这种集体课程。为此,他不得不自行深入乱葬岗,去死人堆里探索科学的真相。
后来还有一个很有名气的人——从小学课本就开始充当大量心灵鸡汤故事主角的达·芬奇先生,其实也在这么偷偷摸摸地研究人体。后人从他留下的人体结构手稿上看出,他是位杰出的解剖学家。但这位老人家践行“闷声发大财”的原则,光画画,从没公开过与解剖相关的手稿。
维萨尔就不同了,当他在医学院成为外科讲师,专门负责讲解解剖时,他不得不向公众亮明自己的观点:真实的人体,与“医圣”所留下来的经典教诲有许多不同——随便数数,盖伦写的典籍里大概有两百多个地方是错的吧。
在那个大多数医学教科书上都没有人体插图的年代,维萨尔对真相的坚持带来了革命性的成果。他的著作《人体结构》出版时,书里破天荒地有两百多幅插图。这书中的人体形象,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已经非常精准,也决定了欧洲接下来两百年解剖学的走向。
他不再是课堂上照本宣科的教授,而是站在解剖台前亲手解剖,将人体各部分展示给学生观察的学者。
一些此前很少有人意识到的事实得以显现,比如男人并没有比女人少一根肋骨。
这位医生因解剖登上事业高峰,最终也因此而死。1564年,当维萨尔在解剖一位贵妇时,有家属认为自己看到了贵妇的心脏仍在跳动。他随后被宗教裁判所以“解剖活人”的罪名判处死刑。虽然后来得以减刑,但他还是在被迫朝圣的长途跋涉中死亡。
临死之际,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1543年,《人体结构》出版,令他享誉欧洲,得以出入宫廷。
这本书与其说是医学史上开拓时代的巨著,倒不如说它展示了一种态度:面对现成的知识,要永远、永远保留独立的思考与合理的怀疑。那一年,波兰医生尼古拉·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也正式出版了。
黄昉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