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在被称为西方情人节的这天清晨,天气阴,江苏如东县长沙镇的一名渔民,在西北风卷起的海浪间发现了一头暗色的巨型海兽。不久,另一头海兽也在附近小岛上被发现。
这是两头名副其实的巨兽,其中一头身长15.6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宽,体重将近50吨;另一头长达14米,重约40吨。被发现时,它们都已经死亡,搁浅在滩涂上。
在一本著名的以它为主角的美国小说里,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描述这种海兽“罕有的硕大,突出的色泽,畸形的下颌”,因而“天生使人畏惧”。
这个神秘、富有传奇色彩的海兽就是抹香鲸,是已发现的齿鲸中体型最大的一种。
为两只搁浅并已死亡的抹香鲸感到不幸之余,国内的海洋生物研究者意外碰到靠近这个海兽的机会。2月16日,专家们开始解剖和保存两头抹香鲸的遗体。
搁浅的巨兽激发了公众对鲸的好奇:数千名网友通过“微信直播”观看抹香鲸的解剖实况;大连一家展有鲸鱼标本的海洋生物博物馆里,前来参观的孩童和家长排起了长队。
在梅尔维尔沉郁瑰奇的笔调下,19世纪中期的人们为了征服海洋、攫取利益,捕杀被视为“邪恶力量”的抹香鲸,并且为之付出血肉代价。上百年过去后,曾经被卷入工业狂潮的鲸类步入濒危海洋生物的行列。
在漫长的时间里,在重新审视自身与海洋关系的同时,人们对鲸类的态度和认知也发生着极大的变化。
不同于《白鲸记》里所述的人们以捕杀抹香鲸来宣扬人类的力量,眼下研究者要做的是善待这两个不幸落难的庞然大物
“昨天大风,吹来了条大鱼”的消息散开后,周边很多村民闻讯赶去围观这位突然造访的神秘客人。
几个渔民这头毫无生命力的巨兽合起了影。站在抹香鲸如同锯齿的下颌边上,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不及巨兽头部的一半。
人们记录到的最大抹香鲸有20多米长,近60吨重。它们硕大的方形脑袋可占身体的三分之一。从大头到尾巴,抹香鲸的身体逐渐变小,尤其尾巴显得又轻又薄,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蝌蚪。
抹香鲸是海洋生物里的“超能力者”,深吸一口气可以下潜至海面下两千多米,是哺乳动物界的“潜水冠军”。
梅尔维尔的《白鲸记》中,在捕鲸者眼里,“论起恐怖来,抹香鲸是远超于其他一切大海兽的”。
如今,搁浅在如东滩涂上的两只抹香鲸,留下的是黯然亡逝后的身躯,在体积比其渺小太多的人们面前,似乎也毫无威力可言。
很多人不知,在一片好奇气氛的掩盖下,危险正在潜伏。通常,死亡后的鲸体内蓄积着过多腐败气体,因而很可能发生身躯爆炸。
鲸体爆炸曾经在人群中发生过。那是在2004年初的一天,在台湾台南市的闹市区,一条正在运输途中的抹香鲸尸体突然爆炸,周围的商店、目击者及车辆无一幸免,全被鲸鱼的鲜血、内脏击中,恶臭四溢。
在如东滩涂搁浅的抹香鲸周围,边防警察迅速拉上了警戒线,将围观人群隔离在外。
一些研究者赶到搁浅现场。不同于《白鲸记》里所述的人们以捕杀抹香鲸来宣扬人类的力量,眼下研究者要做的是善待这两个不幸落难的庞然大物,从而实现科学价值。
听闻两头抹香鲸搁浅的消息后,国内鲸豚类野外调查研究者徐信荣说,“这两头抹香鲸具有较高的科研和科普价值”。他解释说,通过鲸鱼样本可以跟踪抹香鲸的家族基因、海域分布等,而将抹香鲸制作成标本能用以普及海洋和鲸类知识。
某种意义上说,搁浅遇难的抹香鲸以自己的不幸,赐予人们了解它的机会。不过,人们并非每次都能从容地应对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机遇。
4年前,4头长约18米左右的抹香鲸搁浅在江苏盐城滨海县新滩盐场附近。被渔民发现时,其中两头还活着,不停地摇动着尾巴。但由于鲸鱼体形太大,人力和渔船无法将这两个垂危的生命送入深海。第二天,这些抹香鲸全部不幸死亡。
原本打算被拖运上岸的抹香鲸尸体,由于起吊困难,最终只能被就地深埋,标本制取宣告失败。
这次,国内科研工作者不想错失近距离探寻抹香鲸的机会。来自大连一家海洋博物馆的技术团队向地方政府申请为那两位不幸的海上来客处理“后事”。
这个团队的领头人、解剖学专家隋鸿锦称,他们能使用一种生物塑化技术,完全复原出抹香鲸的内脏、肌肉、骨骼、皮肤等的原样,留下抹香鲸的全貌。
人们对鲸类的研究,已经从资源利用转向物种保护
2月17日,两头抹香鲸被成功打捞上岸,它们的躯体散发着腥臭的味道,腹部有胀气。
愈发浓烈的臭味是不好的信号,这说明鲸体内的器官正在加速腐败,而腐败程度越高则意味着标本复原难度越大。
鲸体爆炸的威胁仍然没有解除。几个技术人员借着梯子爬上巨鲸湿滑的脊背,他们在腹部开口,再将排气管插入鲸鱼体内。腹壁很厚,他们不得不将排气管砸进去。
鲸鱼体壁被刀刺穿时,逃窜出去的气体发出犹如哨鸣般的 “嗤嗤”声。而后,阵阵白烟从排气管向外冒,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着。
夜色渐深,臭鸡蛋般的气味继续蔓延。为了延缓器官腐败速度,技术人员用高压水泵朝鲸体内注入2000公斤福尔马林,过程持续了4个小时。
抹香鲸的腥臭和福尔马林的辣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味道。尽管有着长达十多年的动物解剖经验,有的工作人员仍然会禁不住呕吐。
技术团队选择现场解剖取出一头抹香鲸的内脏,再将其运回大连进行塑化保存,而另一头就地固定保存,留待以后处理。
解剖鲸鱼被称为世界上最艰苦和恶心的工作之一。抹香鲸的腹腔被彻底打开后,身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钻进它的身体,踩在深红的血水里,与一堆肠子和脏器待在一起作业。
如此艰难的工作在1851年出版的《白鲸记》中,有另一种形式的表述:“在深更半夜里,把一条打到的抹香鲸拖到船边来割油时,一般说来,至少是不会立刻对它进行割油的。因为割油真的是桩非常繁重的活儿。”
令捕鲸者可以忍耐这种繁重的动力,毫无疑问来自抹香鲸的商业价值。这个在他们眼中凶残无比的怪兽浑身都是宝贝。
鲸鱼一度带来了油脂工业革命,液体状的鲸脑油是很好的燃料,固体状的鲸脑油可以加工成无烟蜡烛、上好的肥皂和化妆品添加剂。而抹香鲸体内的龙涎香更是让捕鲸人趋之若骛。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学家对抹香鲸的认知,曾经长期来自人类对它的大规模捕杀。不过,在山东大学(威海)海洋学院的鲸类研究专家祝茜看来,“那时人们所追求的是捕鲸的数量,因此自然而然将重点放在船只和捕鲸工具的改善上,忽视了对鲸类生物学和资源管理等方面的研究”。
人类疯狂的捕鲸行为,导致全世界抹香鲸以及其他鲸鱼的数量急剧下降。在商业捕鲸出现以前,全世界有100万头抹香鲸,但到1982年,已下降到36万头。
正是在1982年,世界捕鲸委员会发布暂停商业捕鲸的禁令。这道禁令试图改善人类与抹香鲸的关系,却也让科学家对抹香鲸的研究变得更加艰难——他们失去了更多接触抹香鲸的机会。
从此,鲸类搁浅以及意外死亡标本成为人们研究鲸类的主要途径。在祝茜看来,人们对鲸类的研究,已经从资源利用转向物种保护。
经过数天的持续作业,研究团队从抹香鲸体内取出胃肠、肝脏、心肺等脏器。人们看到,几十吨的抹香鲸就算拆成零件,也大得惊人:大脑相当于两个篮球,心脏有一个成年人蜷成一团那么大,肝脏重达数百公斤。
未来这些器官和组织经过加工、塑化后拼接在一起,预计至少需要用时3年,消耗丙酮300余吨和硅橡胶40至50吨。
中国海岸线漫长,鲸鱼搁浅时常发生,“对鲸类搁浅的研究却几近空白”
关于两头抹香鲸为何搁浅的谜团至今都没有解开。
它们被发现的时候恰逢情人节,因此有人悲情而浪漫地想象,两头鲸是否为殉情而死。显然。这个猜测只能是人们在节日的气氛里生发出的不科学的臆想,事实上这两头抹香鲸都是雄性。
“鲸类曾经是人类所需求的肉、油、医药和工业原料等极为重要的来源之一,但令人吃惊的是人类对鲸类的认识却十分贫乏。”祝茜说。
搁浅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话题。作为国内不多的鲸类研究者之一,祝茜解释道,“一些搁浅事例比较容易解释,那是鲸类在海中死后被海流和潮水冲到了岸边。但对于活体或者集体搁浅就难以回答,对此大家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各种理论和假说被用以描述鲸鱼搁浅,但证明起来却相当困难。比如地磁论,有人认为鲸是依靠感知地球磁力线来确定其运动方向的,如果地球磁线稍微发生变化,就会导致鲸类迷失方向。
海洋污染的假说得到部分论证。蒙特利尔大学曾对73只死亡的白鲸尸体进行剖检,结果表明,鲸体内含DDT及某些农药等,而且超过四成的白鲸患有肿瘤,甲状腺损害、肾上腺损害也很常见。
在人们对鲸鱼的态度从无止尽攫取转变为和谐共存之后,美国、德国、日本等国家和地区对海洋哺乳类搁浅和死亡的调查越发重视,并在20世纪90年代初先后建立数据库。
中国海岸线漫长,鲸鱼搁浅时常发生。来自祝茜的说法是,“可惜我国对鲸类搁浅的研究几近空白”。
这种研究现状在未来有可能改变,国内有研究者正在试图收集鲸类搁浅的数据,并且推进海洋濒危物种搁浅救治网络的建立,中国农业生态环境保护协会渔业分会副秘书长王亚民是其中一位。
在这位研究领域相对“冷僻”的学者看来,鲸类资源是海洋生物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保持鲸类资源的种群数量对生物多样性的保护还有很重要的意义”。
鲸鱼是海洋生态的一种“指示动物”,这个说法是海洋生物学界的共识。王亚民解释,作为海洋食物链顶端的生物,鲸类对研究海洋生态系统的变化、种群数量的变化以及生态系统之间的作用都是很好的研究样本。
那头身长14米的抹香鲸很快会被运输到大连,等待内脏解剖。当有一天它作为标本陈列在博物馆里,更多人将从它身上了解鲸类族群的命运。
作为被誉为“时代镜子”的文学杰作,《白鲸记》的结局是野心勃勃的船长跟顽强的抹香鲸同归于尽。然而,海水的波涛翻滚上百年后,人类和鲸类的关系并没有终结,并试图去演绎另一种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