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烦恼也是爱与羁绊

    “爸爸背着妈妈搞外遇。”这个意外的发现像一粒石子丢进湖面，拉开了整个故事的序幕。

    电影《宛如阿修罗》是日本导演森田芳光晚期的一部作品。在很多影迷眼里，这是一部集大成之作。这部电影只有胶片版，重新修复后，在刚刚落幕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第一次放映给中国的观众，一票难求。电影改编自日本作家向田邦子的原著，讲述了日本昭和四十五年（1979年）发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70岁的老父亲出轨了，和一个40岁的女人，女人带着一个10岁的男孩。父亲以每周二、周四去公司为借口，在两个家庭之间生活了10多年，直到无意间被三女儿看见。

    如果仅仅把《宛如阿修罗》看成一个家庭闹剧，那就肤浅了。电影背后埋着导演更深层的表达：古老的婚姻制度伴随着人类的文明史起步，但时至今日，婚姻和家庭的结构乃至模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束缚人性的枷锁。所谓的“家人”关系，外表之下，深藏危机。

    家庭由男人和女人组成，导演森田芳光用男人的视角和女人的故事，这两个对立又相融的存在，表达了日本这个最传统的东方社会对婚姻和家庭的思索——日本的“家”不仅代表了现实层面的家庭，而且是过去的传统和现在制度的总和，西方思潮和东方传统文化的总和——不同于西方的坚硬，东方家庭是温柔地、圆融地、含蓄地处理着矛盾。

    70岁的父亲有着另外一个不被社会认可的家庭，60岁的母亲知道事实，却为了维护家庭，10多年没有拆穿丈夫。被蒙在鼓里的4个女儿在发现父亲出轨后，为了保护母亲，选择“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于是，父亲出轨这件事变得不再只是一件事，而是一个要被掩盖的目标，让本来疏于联系的四姐妹重新聚集在一起。随着大幕徐徐展开，4个女人各自的苦恼也在观众眼前渐渐浮现。

    “阿修罗，印度民间信仰的魔族，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供奉仁义礼智信，但内里猜疑心却非常强烈，喜欢争吵，歪曲事实，而且又骗人家说他人的坏话。后来称之为怒吼生命的象征，争执不断的世界。”电影开头这段由女声咏诵的旁白，开明宗义地道破这出由“女人”掌权的电影主题。

    女人永远是婚姻和家庭的主角，《宛如阿修罗》中4个姐妹性格迥异，各自的爱情婚姻生活也不尽相同。丧夫无子的大姐纲子，表面是光鲜优雅的插花师，背地里却长期和有妇之夫的雇主偷情；二姐卷子，典型的日本家庭主妇，整天围着丈夫和儿女打转，敏感多疑，一心怀疑丈夫出轨，发现丈夫确有外遇后，又懦弱地逃避现实；三姐泷子，一个性格奇怪，做着图书管理员工作的单身女人，最先敏锐地察觉了父亲的出轨行为，她因为嫉妒小妹妹，和小妹妹长期不合；最小的妹妹子是四姐妹里最新潮的，与拳击手同居生子，后来拳击手丈夫因为脑部受伤，成了植物人。 

    同为女人，又是姐妹，4个人的关系更加富于张力，各种细节中暗藏玄机：二姐对于大姐勾搭有妇之夫深恶痛绝，因为她深受丈夫出轨的痛，所以她积极地为大姐寻找合适伴侣；三姐泷子因为父亲对妹妹子的疼爱，一直心存嫉妒，却在子的丈夫瘫痪后懊悔不已，“姐妹之间真是奇怪啊，嫉妒心非常强，但对方一旦变得不幸，自己还是很伤心、很难过。”正如电影的旁白，“姐妹就像一个豆荚里的豆子，迸开后各有各的活法。”

    即便是出轨的父亲、丈夫，在形象上也不是让人深恶痛绝的。父亲依旧对4个女儿关爱有加，温和、深沉——他关心未成家的三女儿，在女儿和调查自己出轨的侦探相爱后，也并没有反对；担心经济拮据的小女儿，偷偷给小夫妻递钱。

    故事情节在后半段意味深长地反转：母亲在父亲的另一处住所前晕倒，这让四姐妹意识到，其实母亲早就知道父亲的出轨行为。电影的情绪高潮出现在最后，一家人围在母亲的病床前，同样深受丈夫出轨之苦的卷子愤怒地给了父亲一巴掌，说：“背着妻子出轨很享受吧。”丈夫却激动地拦住情绪不稳定的卷子：“你怎么知道享受不享受，说不定更痛苦。”

    “认真工作，重建家园，辛苦把4个子女抚养长大，在那之后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人生，难道不行吗？”此刻，二女婿忽然为老父亲的出轨行为辩解，尽管这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高潮之后是情绪的缓和。父亲独坐在母亲的病床边，垂头丧气地说：“孩子他妈，我被甩了，又滚回来了。”病房外，四姐妹在回忆着母亲生活里的一些习惯，模仿她如何将自己最心爱的口红用到 “需要用手抠出来”还舍不得丢掉的模样，她们都笑着流下泪水。

    这就是日本电影的特点，连刻骨的矛盾都如小河流水般涓涓而来。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也没有惨烈的情节，顶多就是二女儿的那一巴掌，戛然而止，大量的留白，带给观众长久的思考。导演用和缓的方式讲述了这个苦涩和压抑的故事，却仿佛在告诉我们，家永远是让人紧密相连却又各自烦恼的地方。生活在一起的家人间总会发生些令彼此都受伤的事，但这些龃龉和尴尬中，都隐藏着值得回味的爱与温情。

    《宛如阿修罗》并不是导演森田芳光第一部涉及家庭伦理主题的作品。1983年，日本影坛正处在低迷时期，30岁出头的森田芳光通过《家族游戏》横空出世，一举夺得了当年日本《旬报》的5项大奖。《家族游戏》打破了导演小津安二郎对日本传统家庭的描述，构造了“一个人一世界”的现代家庭关系。当然，他最辉煌的作品是1997年改编自渡边淳一同名小说的《失乐园》，这也是中国观众最熟悉的婚外情故事。影片一上映，便产生非凡的影响力，轰动整个日本，让人们对家庭、婚姻和爱情重新作出思索。从森田芳光过往的作品中不难发现，无论家庭结构如何演变，在他眼中，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类缺点与失败，同时也蕴藏着甜蜜与爱的地方。

    《宛如阿修罗》里数次出现打翻东西的镜头，象征着生活里风波不断。故事从第一次四姐妹聚在一起，泷子和子争执打翻了一盆油炸饼开始，到母亲晕倒，打翻一盒子的鸡蛋结束。电影的结尾，卷子没有和丈夫离婚，四姐妹又重新聚在一起，父亲依旧是地位崇高的父亲，生活以一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姿态继续铺陈。

    但“不掀起风波地过日子”真的就是女人的幸福吗？至少母亲的行为说明，宽容和技巧是维系家庭幸福的必要选择，既然选择，就要承担之后的委屈。电影在最后揭开了一个大大的伏笔——四姐妹曾相互猜忌，是谁将“父亲出轨”的故事写给报社，结果却发现这个投稿的人竟然是母亲自己。“原来母亲有她的排解方式啊。”姐妹们笑了。没错，婚姻也许是旁人无法了解的关系，家庭是难解的烦恼，但也依然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与羁绊，是一个人终身都要维护的地方。

    这就是我们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