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航天界,谢涛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刚毕业就进了航天大院,参与了载人航天和嫦娥探月的他,两年前却一脚跨出体制,成立了北京九天微星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把朝夕相处的同事变成了需要隔着谈判桌签协议的“合作伙伴”。
刚走那会儿,同事们都觉得谢涛要永远和航天事业说再见了,因为“航天是体制内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谢涛是鼓着造卫星的劲儿离开的——他想和美国那位埃隆·马斯克一样,把航空航天这种高高在上的事业拉到普罗大众之间。
当局者清。2014年马航失事第四天,谢涛和一位朋友吃早餐,看到电视新闻里说中国派遣卫星寻找残骸,他想都没想就说:“派卫星有点慢啊!”对方严肃回复:“调控卫星是国家大事,哪有那么容易。”谢涛又说,能不能让飞机有WiFi信号,这样失事时可以立马传回消息,对方想了想说:“那估计要在近地轨道放置上千个小卫星才可以。”
大家都知道,卫星民用化是重要的事。谢涛牵头建“中国探月网”,帮助高校拿到探月一线数据做科研,同事都为他叫好。
谢涛意识到,国家放的都是些造价几亿、工期几年、承担重大科研任务的卫星,一些民间商业需求尚待满足。花大价钱做出来的项目尽管技术超群,但因为缺乏市场经验,服务推广效果往往一般。更重要的是,很多于国于民都堪称关键的技术,还有很多得到应用的机会。
“看看头顶上的天空,近一半的卫星都是美国的,他们的民间力量不容小觑。”谢涛皱着眉头说,美国在卫星上每投入1亿元,能赚回9亿元。比如SPACEX等公司一直在推进的“太空互联网”项目——只要在太空中发射足够多的通讯卫星并联成网络,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将拥有网络信号。谢涛说,这一可能是未来物联网世界基础的项目如今基本被欧美国家掌控,我国的相关院所尽管在20年前就提出了类似的规划,可到现在还没看到相关实现。
他时常想,小到单颗卫星的商业运营,大到太空互联网这种大项目,民间力量真的不能作为国家力量的补充吗?思考的最终结果,就是九天微星的创立。
用他的话说,我国的航天工业体系特别完备,民间力量运营卫星的真正障碍,其一在于如何串联起过去习惯封闭的各股科研力量,其二在于如何打动市场、资本,获得发展资金。
谢涛因此碰壁不少。刚创业那会儿,他决定先在上海建个虚拟的太空港,让大家穿上宇航服进入失重的环境,体会一把宇宙生活。合作原本谈得蛮好,可到了最后关头,投资人还是没了信心,请来了一位所谓专家评审了一番。
“国内外都没有这样做过,具有首创性,航天技术的转变和应用比较难,很可能实现不了啊。”专家的话像子弹,一下一下打到谢涛心上。他想不明白,为啥一涉及航天领域,市场的胆子就变得这么小?美国的投资市场能把三分之一的钱给到太空领域,我国的很多投资人一听说是航天,下意识就觉得要赔钱,只觉得“国外还没做的,咱们估计也做不好”。
类似的事发生了很多。有知名投资人从深圳来北京拜访他,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我想确认你是不是疯子”。尽管谢涛经过一番长谈彻底打动了这位投资人,可之后,回到深圳的投资人还是颇为忧伤地对谢涛说,他把想法带回去,结果又被嘲笑了一番。
“不少投资人是因为不熟悉这个领域,不敢判断;还有些投资人,是真的只对P2P、O2O这些来钱快的行当感兴趣。”谢涛记得,有次他被朋友介绍,去中关村某大厦见了一群投资人。在他介绍PPT的时候,这群“投资回报显著”的商人就在台下嘻嘻哈哈。介绍完毕,对方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你先给我们讲讲啥是卫星呗。”
这是极少数让谢涛愤怒的场合。更多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项目在路演时被分在“智能硬件”组,也习惯了被人质疑成功机会渺茫。在一次交流会议上,他对台下的人表露真情,说自己只是想让卫星从小众走向大众。
为了这个目标,谢涛把自己投入了全新的生活。核心载荷研发在西安,卫星设计在上海,制造在深圳,还有些零部件在杭州……作为负责人的谢涛,有时需要在5天里飞遍6个城市。
“如今一个月的工作量和压力,等于过去在所里一年的。”谢涛说,创业两年来,单单商业计划书已经和100多家投资机构沟通修改了几十次,如今路演,他都不需要再看PPT。最近几个月,公司研发人员讨论的“越来越细化和新锐”的技术问题,已经让他无法完全理解。
谢涛坦言,这时候的他除了“补课”外,更会感到兴奋,觉得项目更加靠谱了。在他心里,自己仅仅是个把大家聚集到一起的人,出现了他所不了解的改变,正是项目向前走的象征。更令人欣喜的是,投资寒冬降临,也使得投资人们开始追寻真正的“硬科技”项目,九天微星逐渐得到关注。
“卫星是个大工程,需要融合太多力量。”谢涛很清楚,如果真的要建设太空互联网,所需要的上千颗卫星并不是一家企业能做好的。这两年,他只制订了4颗卫星的发射计划:第一颗卫星由青少年参与设计,主打教育;第二颗卫星侧重众筹和娱乐;打通了发射、监控、运营等环节后,第三、第四颗卫星则作为卫星间联网的实验,测试太空互联网最为核心的卫星间数据交换技术。
即使是目前的计划,也依旧有太多坎儿要过。谢涛甚至并不回避失败的可能,“哪怕我不成功,也最起码唤醒了中国工业界、投资界和社会各界来关注商业航天。”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和九天微星如同一颗砸穿了厚厚坚冰的石头,给一直沉静的航天界带来了波澜。
九天微星刚刚成立的时候需要资金,就有不少当年的同事出于热情解囊相助。等到发射列上日程的时候,谢涛提着胆子给中国唯一负责商业发射的长城工业公司的哥们儿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帮忙把九天微星的小卫星发射上去。
“这个事儿真有点难。”听着对面低沉的声音,谢涛心凉了半截。没成想,对方接着说:“也不是完全办不到,我可以帮你跑这个事儿。”
后来,事情搞定,哥们儿才和他坦言:难度真的很大,过去从来没有创业公司申请发射一颗卫星,所以没人敢打包票。可经手的人都觉得做这事有价值,给航天领域带来了点新鲜气。
类似的事有很多。当初九天微星找融资的时候,中科院下属的一只基金找过来,特别热情地希望对接。受宠若惊的谢涛见了对方的科研所长才明白,人家不仅想要给钱,更想给技术支持,因为所里早研发出了国际领先的卫星通讯技术。看好九天微星,就是觉得他们“能把技术利用、推广开来”。
谢涛说,我国的航天领域过去有些“封闭”,难免无法物尽其用。一方面,市场上认作最高端的技术,囿于体制内的“门户之见”,却不一定被采纳;同时,顶尖科研人才的付出和回报也很难成正比;最关键的是,国家重要的项目太多,很多有前景的技术,研发出来还顾不得商业开发。这些问题几乎都需要市场参与解决,有些技术资源经过市场的整合,很可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在谢涛看来,正是因为这样的现实,带来资本、整合各方技术的他们才得到了航天业中如此多老朋友的帮助。很多人都特别关心九天微星的卫星能飞多远,这让他特别受触动。
问到为什么会想到要做卫星,谢涛总说,开始是有了紧迫感,觉得要做点什么;可到后来,一切又都像是被推着走,太多人的期待让人觉得肯定要走下去。
(实习生沈佼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