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华大学物理系读了4年书,我第二次见到杨振宁先生——如果前一次算数的话。当时,我挤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举高手机远远拍了一张照。
我已经很幸运了,因为很多学生压根不知道这场活动。我能有这个机会,大概是因为一个久远的承诺:高三那年,我纠结该去清华还是北大,清华招生办给的理由之一就是,来清华可以见到杨振宁。
那并非我想象中的“与大师面对面”,而是院士致辞加领导总结的“官方标配”。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提问环节,学生要走到杨先生身边弯腰,凑在他的耳边讲话,他才能听清。也许是因为太多人夸赞杨先生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目睹此景我反而有些惊讶。教科书里的人永远是功成名就时的年龄,这是我第一次把传说中的大师和眼前90多岁的老人联系起来。
两年后的这次近距离接触,是在杨振宁一手推动创立的高等研究院,那栋楼是曾经的清华园四大建筑之一。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外面有一个小隔间,坐着他的助理。进门后,杨先生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看起来比印象里的还要精神。
他声音洪亮,思路清晰,聊天岔开了话题,一下子就能找回主线。只是和过去一样,跟他讲话时需要一字一顿,他才能听清。杨振宁已经94岁了,两侧脸颊无可避免地爬满了老年斑,脖子上的皮肤满是褶皱,但牙齿还是整整齐齐的两排,眼睛里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次拜访是为活动录制视频。杨先生在邮件中让我们列出想问他的问题,以便提前准备,“Einstein(爱因斯坦)为什么那样成功?”“我们应学多少数学?”例如爱因斯坦是杨振宁推崇至极的人,后一个则可以称得上是他被后辈问过次数最多的问题之一。他可能以为这次和过去一样,只是例行公事。
我们请他说几个有趣的故事。他思考了片刻,便讲起了自己还在美国做研究时,物理学界很喜欢的几个笑话。平日里威严的老先生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年轻时的实验室,神情像个顽皮的小孩,声音明显上扬,自己都忍不住耸肩大笑,笑得声音都变得嘶哑。
诺贝尔奖、爱因斯坦奖、美国国家科学奖章……一个做物理的人能拿的奖,杨振宁几乎全都有了。走到哪里,他都是受人崇敬的老科学家,在后辈们的前簇后拥下出席各种活动。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学生们会看到他和妻子翁帆在校园的咖啡厅小憩。两年前,杨振宁读高中和大学的两个孙女回国,他还带着她们去吃饭,“我觉得开一个小咖啡馆很好”。
在学生的眼中,这位国宝级的人物“没什么架子”,没事的时候就在助理的搀扶下到办公室看书,给学生答疑。82岁了,杨振宁还在给本科生教基础物理,一次课都没缺席过。学生期中考试,他亲自监考。下雪天,碰到站岗的保安他会问好,到93岁时,有学生毕业,他还从二楼的办公室里走到楼外,和穿着学士服的学生合影。
杨振宁常常和年轻人感慨,说他们遇到了历史上少有的大时代,希望他们抓住机遇,“做出对自己、对国家、对全人类都值得做的事。”
拍完视频,杨先生拿出两本文集送给我们,留我们聊天。研究之余,他常写些文章,有对物理研究进展的思考和讨论、对学界大家的评述,以及对朋友、对父亲的回忆。
听说同行的学弟是邵阳人,杨振宁先生推荐他读读同乡作家十年砍柴(李勇)的《进城走了十八年》,看是否有感触。得知我从物理系毕业后将从事记者的工作,他又喊来助手,专门找出《中国时报》前主笔江才健的《杨振宁传》赠予我,并嘱咐说:“中国有个名词叫传记文学,以为是文学就可以虚假,但真正的传记是没有虚假的。你可以批评,可以赞扬,但不能制造故事。”
临走前,杨先生起身送我们,我帮他把绿色的上衣穿上。高等研究院隔壁的第二教学楼刚刚下课,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从门口穿过,这里是清华老校区。87年前,7岁的杨振宁跟着父亲来到清华园,度过了美丽的8年时光,“几乎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爬过”。
王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