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想
视频编辑:高晨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韡薇
下午4点,西藏自治区林芝市米林县南伊珞巴民族乡的一间教室里,学生们身披暗红色棉袍,坐在藏式卡垫上,盘着腿,用藏语大声诵读《四部医典》。讲台上放着一条金黄色哈达,教室的墙上,挂着标注着藏文的人体结构图、穴位图、药材图。
校长松热贡西缓步走进教室,学生们立即停止了读书声,起立问好,表达对松热贡西的敬意。80多名学生,5位教师,构成了这所山脚下的藏医学校。13年来,已经有500多名学生从这里毕业,他们中的大多数,如今在西藏各地行医。
在这里读书,学费和食宿都是免费的,学生们住在3人一间的小寝室里。一些贫困家庭的子女来到这里,摆脱了小小年纪就去赶牦牛、挖虫草的命运。他们将在3年内学习藏医知识,取得由林芝市职业技术学校颁发的中专学历证书。
“同学们,我们又见面了。”松热贡西微笑着。他只能听懂零星的几句汉语,平时无论是给病人看病,还是为学生授课,都用藏语交流。5月7日,他讲的是有关“品德”的课。平日里,松热贡西大多时间都在学校的诊室里给慕名而来的患者看病,每个月仅有一两次机会坐在这里,告诉学生如何“行医”和“做人”。每当他讲课的时候,教室总是被挤得满满的。
拉珍是二年级的学生,她今年25岁,家在日喀则桑珠孜区江当乡。当地虫草资源匮乏,藏民大多只能依靠种植青稞、养牦牛和藏香猪为生。因为要养活5个孩子,父母的负担极重。初中毕业后,拉珍没再读书。她来到280公里以外的拉萨,在一家火锅店做服务员。
每天和各种蔬菜、蘸料、肉类打交道,被火锅的气味熏着,拉珍的生活一日日重复着。2014年,她偶然听说有一所“不用交学费的”藏医学校,那时,她的父亲正被一种奇怪的皮肤病折磨,这激发了她的学医梦,“学门手艺,总比打零工更好。”8月,已经辍学5年的拉珍重新拿起笔,艰难地参加了入学考试,“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所幸通过了。”拉珍回忆。
每年8月,是米林县药草疯长的季节,也是学校的招生季。松热贡西说,学校招收的学生年龄多在17岁~25岁之间,“至少要掌握初中知识,才能在医学上有所造诣。”不少学生家境贫寒,主要来自那曲、山南、阿里、日喀则等地,父母会带着孩子来学校参加入学考试——他们不仅需要完成命题作文,教师还会随意翻开一页《四部医典》,学生先要念一遍,再誊写出来。此外,他们还要走到校长和教师面前做自我介绍。
很久没有读书的拉珍起初总是提笔忘字,“太久没学了,都忘了。”说到这儿,拉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为了恶补,她每天早早地来到教室背诵藏医常识,午休时间,她会跑去附近的小树林里看书、写字。
学校的大门是暗红色的,依旧保持古时寺庙大门的风格。厨房、诊室、宿舍分布在一栋教学楼的周围。校门口立着的两块牌子,分别用藏文和汉文写着这所学校的名字——贡布曼隆宇妥藏医学校。
藏语中,“曼隆”,是草药丰富的地方,“宇妥”,指藏医大师、医圣宇妥·云丹贡布——1200多年前,宇妥·云丹贡布就在当地创办了历史上第一所藏医学校,并用20多年时间完成了藏医经典著作《四部医典》。
“书中论述了人体解剖、生理、病理、诊断、治疗法则和药理,曾被译成多种语言。”坐在一间挂满医药内容唐卡的房间内,校长松热贡西喝了一口甜茶,“这么多年了,它一直都是藏医学中最上乘的读本。”《四部医典》被誉为藏医药百科全书,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汉译序文中写着:“这是一部古代医学巨著,在藏医学中,它的重要性相当于汉族医学中的《黄帝内经》”。这也是学生们必修的教材,自入学开始,一直要学到毕业。
松热贡西出生于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的一个农牧民家庭,17岁出家礼佛。1986年,松热贡西开始游学,起初学习武学,继而对藏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四处找大师求教研习。那个年代,在家乡缺医少药的环境下,他意识到“医药对人们是多么重要”。1993年,他来到西藏藏医学院,师从次成坚赞,学习藏医。
7年后,松热贡西毕业,回到日喀则的一所寺庙中修行,并为前来烧香拜佛的藏民看病。很多病人来自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地区,由于气候和饮食原因,患有胃病、脑出血、关节炎、心脏病的病人很多。
慕名而来的病人越来越多了,一些年轻人开始拜他为师,跟他学习医术。
“人太多,已经破了寺庙要保持清净的规矩。”松热贡西叹了口气。当时,西藏奇正药业恰好打算投资开办一所藏医学校,便找到了他,松热贡西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2004年,经过批准,由奇正藏药出资,贡布曼隆宇妥藏医学校落成,松热贡西也多了一个头衔——校长。
在他授课的这一个小时里,学校诊室门口,已经有好几位藏民正在等待。即便成为校长,他依旧接待患者。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要看50个病人。
诊室里陈设很简单,藏式木椅、藏式方桌,一支笔、一个本子,构成了全部。病人走进来,松热贡西点头示意,患者深深鞠上一躬,献上一条白色哈达,问诊便开始了。米林县藏医院院长旦增说,藏医与中医大体相近,却又不完全相同,一个成熟的藏医要掌握《四部医典》的全部知识,然后通过问诊、观察脸色,看舌头,把脉等几步判断病症,还要观测患者尿液。
很多学生都多次来到诊室旁观校长出诊。“不光是理论知识,要让他们了解真实的症状。”松热贡西说,诊室也是学生们学习的一个场所,“实践来自这里。”
自从学校落成,松热贡西就把课程排得很满。对于一些学生来说,这条学医路并不容易。一位来自云南香格里拉的学生说,他经常想家,“感觉学起来好累”,西藏林芝的白玛好几次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出“小哭脸”的表情。
白玛的一天从清早6点半开始,完成两个小时的晨读后吃早餐,然后学习藏医、藏文、天文历法等课程,去学校诊室观察教师是如何给患者看病的。学员们轮流参加午餐和晚餐的制作,也会在每年七八月药材丰产的季节上山采药。学校自己的制药厂正在建设中,作为男孩子,白玛有时还要去帮忙添砖加瓦。每天晚上8点上自习,背诵一天学过的知识,10点半结束后,才可以回到寝室,等待熄灯令。
白玛的家在林芝市中心,在小学和中学,教师都用汉语讲课,他的汉文也比藏文掌握得好。初来藏医学校时,无论是书本知识,还是教师讲课,全是清一色的藏语,感觉“比英语还要难”,他不得不对照汉文翻译来记忆,“而且还要盘着腿听课,又酸又麻。”如今,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做医生,吃点苦是一定的!”
松热贡西坐在矮床上讲得很投入。教室第一排,坐着一位年龄看起来比较大的学生,他叫列谢。
列谢是松热贡西培养的第一批学生,来自日喀则,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藏药历史,多年以前,当松热贡西还在寺庙为患者看病时,他就拜其为师了。学校落成后,他在这里学习。因为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教授藏语、藏医学等科目。
每年七八月,列谢还会带学生们到附近的小山上采集药材。学校所处的米林县,被当地人称作“药州”,这里药产资源丰富,党参、当归、红景天、冬虫夏草等药物遍布山谷。小雨过后,在山脚下可以闻到清冽的药草香。有时,列谢会通过抓阄的形式检验他们的学习,纸条上写着问题,答不上的学生,要在大家面前表演节目。
学校有寒暑假,也少不了期末考试,范围是整册《四部医典》。白玛说,学生们每晚都会坐在教室里,大声背诵。有的学生为了保持清醒,特意去窗边吹着凉风。
2009年毕业的旺玖,在仁布县开了一家诊所;2013年毕业的丹增,在工布江达县做了村医。列谢记得,这个男孩很有天赋,好几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亚达则留在了学校的药房,对藏药进行加工。
“我们原本打算选一批贫困家庭的孩子来学习,毕业后,给他们每人配备1万块钱的药物和医疗器具,让他们回去当一名乡村医生。”一次公开场合,奇正藏药董事长雷菊芳曾对媒体表示,“没想到,首批毕业的20多名学生,个个都成了藏医诊断方面的高手。现在,这个学校的声誉越来越高,每天慕名来看病的人比一些医院的患者还多。”
在贡布曼隆宇妥藏医学校,有两门课要从入学一直学到毕业。一门是《四部医典》,另外一门就是医德了。这节课上,松热贡西不断提醒学生们要“做个好人”。
列谢记得,有时病人会在深夜叩响学校大门,松热贡西依然会精神矍铄地起来接诊,对于病情严重只能卧床的患者,松热贡西也会前往其家中。拉珍说,每月的医德课上,校长总会跟他们强调,“对我们医生来说,态度是最重要的。对待病人就要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少几块钱就算了。病人家属心情很烦躁,对他们一定要有耐心。”
“在很多医学院,这种课程只开设一年,但是在这所学校却不一样,他们非常重视。”米林县藏医院院长旦增说。松热贡西曾听过大城市里的那些医患矛盾,他感到很心痛,“行医德”“做好人”,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
一个半小时的授课结束后,学生们起立,向松热贡西道别。此时,诊室门口又多了几位等待看病的患者。松热贡西背着手,迎着强烈的阳光,一步一步向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