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没想过危险。命运如果让我结束在某个地方,那是天意。”
陈冠明多年前说的话,终在10月18日一语成谶。这位61岁老人,骑着三轮车环游世界。他蹚过了东南亚的洪水,避开了中东恐怖分子的枪口,熬过了土耳其四十年一遇的雪灾,最终倒在了阿根廷潘帕斯草原的瓢泼大雨和无边夜色里。
他原本要前往莫雷诺冰川,那是少数人类可以抵达的冰川之一。它靠近南美最南端,是人们所说的“世界的尽头”。在漆黑公路上,被驶来的大货车撞倒时,他的三轮车挂满了鲜红的奥运标语,后斗装着被褥、床板和灶具,那是他的全部家当,一切都和16年前一样。
2001年7月13日晚10点,北京申奥成功。这位徐州的农民在家门口兴奋地放了一挂鞭,被吵醒的邻居骂他“神经病”。第二天,他揣着仅有的7000元,没和任何人说,骑上三轮车,要去环游中国,“宣传奥运精神”。后知后觉的家里人气得不轻,弟弟觉得他“啥事都不好好干”。陈冠明40多岁,靠种地、拉三轮为生,和父母住在一起,媳妇都没娶上。家里人觉得,他很快会回来。毕竟,他什么都不会。
可陈冠明再也没停下过。他绕遍中国1400多个城镇,平时啃干粮,没钱了就载客赚钱,2008年骑到了北京,然后又骑着已经老旧到吱吱呀呀的破三轮,要“接下来20年走遍世界”。他绕遍了东南亚,又从青藏高原取道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到了欧洲,终于在2012年赶上了伦敦奥运会。这之后,又是加拿大、美国、巴西和阿根廷。
他不知不觉骑了17万公里,可很多人还是不明白,陈冠明朝思暮想,挂在嘴边的“奥运精神”和“环游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的家人一度无法接受他环游世界的梦想:老父亲重病,他只能打越洋电话,拜托弟弟多给老人买点好吃的。母亲的腿摔断了,他也回不来,只能留下80多岁的老人在家默默流泪。
出去几年,他的头发50岁时就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风吹日晒后就像被刀割过。在国外,他的车斗里搭块板子当床,饿了吃饼干、面包,就着便宜的洋葱,蘸点盐,实在不行再摘点路边的野果,遇到热心人时才能吃顿热饭。小学毕业的陈冠明不懂英语,手里总拿着个上海世博会志愿者送他的英文手册,常用的句子都标在上面,一句句指给老外看。
他曾经分享前往伦敦的“秘诀”,就是世界地图拿在手上,朝着英国大概的方向骑,遇到沙漠海洋就绕路,每天没有什么具体目标,“不停地骑”“只走大路,不走小路”。到了英国境内,口岸上有直奔首都的主干道。只要知道“LONDON”怎么拼,就跟着沿路的标牌,一直按着箭头走。
大多时候,陈冠明连签证都不会提前准备,骑到一个国家,再申请下一个国家的签证。有的签证官觉得这老头实在可疑,他就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英文版“事迹说明”,再把厚厚一沓媒体报道和各国人送他的纪念品塞给人家看,往往能得到放行。
他唯一害怕的是孤独。美国一位华人是陈冠明的朋友,经常在半夜接到他的电话。老陈偶尔会哭,说自己寂寞,无聊,今晚又睡在荒野,就想找个人聊聊天。
正因此,他的旅途缺不了酒和烟。他曾经被土耳其的暴雪困了4天4夜,烟和酒是唯一用来取暖的东西。零下40摄 氏度的雪窝里,他能吃的只有冻得像石头的馕。水被冻在矿泉水瓶里,就嚼雪止渴。雪最后没过了车斗和床板,他的胡子成了冰凌。被挖出来那天,正好是中国的大年初一。
其他时候,遇到问题,陈冠明总笑。他还发现,笑真的能解决问题。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武装分子的枪顶着他的脑门,他笑呵呵地和人家打招呼。武装组织不仅放了他,还塞给他两瓶矿泉水。三轮车在穿越土耳其的沙漠时坏了,他就骑着一辆破车横穿欧洲大陆。直到英国,才有当地民众看他面善,帮他联系国内亲友寄来了维修配件。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阿根廷的一对老夫妻几次在自己的城镇遇见顶着大风推车的陈冠明。他们多次为他指路,老妇人说,“我们被他的笑容和坚强所感染,他很瘦小,但我们觉得他是个巨人。”
在陈冠明关注量不到500的微博里,苦难很少被写出。他更喜欢在渥太华华丽的宫殿前摆出自己招牌式憨笑,用手指着南美洲巨大的瀑布给粉丝看,或者就直接在镜头前来一个后空翻,表明自己身体很好。偶尔回乡,他会直接和亲友大笑着寒暄,“你们待在这个小地方有什么意思?还没我认识的人多。”
只有酒过三巡后,微醺的陈冠明才会和有些生疏的亲友们絮絮叨叨,谈起在外不易。有人在网上骂他不务正业,出国骗吃骗喝。手机用不熟练的老爷子隔着屏幕,脸气得通红,也没再去反驳,看得老家的后生们都开始心疼。
林小雄是陈冠明今年在阿根廷结识的朋友。刚一见面,老爷子就拉着他聊天,热情得像多年的老朋友。“会不自觉地帮他,因为他做的是我们梦想又不敢做的事,他比我们更有勇气。”林小雄帮他联系当地的华人协会,请他吃饭,为他远程导航。
只在极少时候,环游世界的老人才会展现出脆弱苦楚的一面。他会在阿根廷抱着华人同胞痛哭。在美国,华人请他吃饭,他一口气点了7个冷菜,7个热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频频点头,说自己好久都没吃到热饭了。可人们接着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又会果断拒绝,说自己睡惯了三轮车和床板,要是舒服几天变得娇惯,接下来的路就没法走了。
他曾经在许多地方许下过愿望,说自己要从南美去澳大利亚,然后去非洲,最终在2020年的东京完成自己20年的“奥运之旅”。可如今,他的家人想把他从阿根廷接回家,却一时办不好手续,只能先“看着他飘在外面”。
人生最后几年,陈冠明总念叨要办纪念馆,写一本书。但他的生命最终定格在了61岁,定格在了驶向世界尽头的路上。他说自己这辈子要做个“不受控制的人”,他终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