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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5月2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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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者没有归来

徐冰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1年05月25日   11 版)

    “冒险生涯已经结束,他们再次成为平凡生活的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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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熟悉海明威的人,对这段话肯定不陌生。1957年秋天,海明威在古巴开始撰写《流动的盛宴》,写作断断续续,但终于在辞世前一年完成。这段话就写在《流动的盛宴》的开篇。写作此书的那些年,海明威饱受病痛折磨,身心俱疲。这位时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硬汉,永远不会放手对自己生命的掌控。我一直认为,他那时已经决定向自己告别,因此临行前的回眸,才充溢着更加真实的柔情——那段巴黎岁月,海明威有着最好的年龄,有着清贫局促却最真情的生活。

    《流动的盛宴》给巴黎,也在无数人的心中洇染上一层动人心魄的浪漫文艺光晕。1920年代,也即《流动的盛宴》的那个年代,巴黎的确聚集着一批天才作家。他们大多来自美国,有的已经功成名就,有的尚还时乖命蹇。他们年轻,生活不免放纵放荡,却也因着年轻,笔下的文字不确定中更有无限可能。这一群作家,就是“迷惘的一代”。这个词应该是格特鲁德·斯泰因与海明威一次对话中的灵光乍现,却形象定义了一个群体,令人叫绝。《太阳照常升起》中,海明威将它写在了题词中,《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依然将它写进了题词。

    但到目前为止,对“迷惘的一代”的最好解析,却是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马尔科姆·考利以及他的《流放者归来》。考利与“迷惘的一代”有着极为相似的经历,实际上他本人就是“迷惘的一代”。考利有着作家的感性敏锐,还有着研究者的理性洞察。相比于“迷惘的一代”这个词让人在理解上还是有些“迷惘”,“流放者归来”可谓使人恍然大悟。恐怕正是因此之故,1934年6月《流放者归来》出版,仿佛一下子廓清了“迷惘”,使得“迷惘的一代”的面目清晰凸显出来。1951年,该书又出了修订版,增加了不少材料,而“流放者归来”这个界定没有丝毫改变。它与“迷惘的一代”这个词,共同勾勒出1920年代在巴黎浪游的那些年轻美国作家的形象。

    按照考利所说,《流放者归来》“想写的不是事件的记录,而是思想的陈述”。它们“几乎是一些无意识的思想,但这些思想指导了他们的行为、生活及写作”。在1934年的版本中,书的副题就是“一本描述思想的书”。不过我感觉,《流放者归来》对于“思想的描述”并不令人满意。相反,场景和情绪的描写却让人印象深刻。我估计,这可能与考利是一个作家有很大关系。

    而考利同时又是一名文学研究者。他对“流放”与“归来”的敏锐,可谓捕捉到了“迷惘的一代”精神上的骄傲、苦闷。

    在“序言”中,考利认为他们之所以是“迷惘的一代”,“首先因为他们被连根拔除了,他们所受的教育几乎切断了他们和任何传统或地域之间的纽带。他们之所以迷惘,是因为他们所受的训练是为另一种生活准备的,而不是为了让他们在战后的世界里生存下来(也因为战争使他们只能适应旅行和找乐子的生活)。他们之所以迷惘,是因为他们想要生活在流放中。他们之所以迷惘,是因为他们不接受过去的那套行为规范,也因为他们对社会及作家有一个错误的认识。这一代作家属于已经固定下来的旧价值观和尚待确立的新价值观之间的一个过渡期。”

    这段话,应该是对“迷惘的一代”最为准确的描述。考利是“亲历者”“过来人”,年龄也与“迷惘的一代”差不多,他的描述,显然更能准确传达那一代人的心声和情绪。

    但是,不同的年龄和阅历,会对理解“迷惘的一代”带来不同的感受。哪怕是亲历者、过来人,也会受到影响。1951年的修订版中,《流放者归来》的副题就变了,改成了“1920年代的文学浪游史”——坦率地说,我觉得这样改动是恰当的。因为它更符合本书的体例,更因为,我以为《流放者归来》最让人唏嘘的,不是迷惘、流放,而是归来。

    实际上,“迷惘的一代”有过两次“归来”:第一次是参加一战后回到国内;第二次是感觉在国内被“连根拔除”而纷纷前往巴黎“流放”,经过几年纵情不羁爱自由之后,又回到国内。两次“归来”都对他们提出了同一个问题:归来之后又能怎样呢?

    第一次归来,尚有年轻;第二次归来,已人到中年。

    年龄真是一个魔幻。1934年版的《流放者归来》出版之时,考利35岁,书中透露着天真以及理想主义。而1951年的版本,经过“修订”,则明显老成持重——“一代美国作家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就像《格林童话》里的孩子们逃离了冷酷的继母。他们为了寻找宝藏而在外流浪多年,然后返回祖国,像成年的孩子一般在自己的家乡挖掘宝藏。但生活的故事没有那么简单,也缺乏童话故事里的那种圆满结局。宝藏也许真有,也许一直就埋在他们父亲的花园里,但流放者们没有在花园里找到它。他们仅仅找到了别人也找到的东西:尽己所能努力工作,养家糊口,教育子女。”

    也许最让“迷惘的一代”心惊的是这一句:“冒险生涯已经结束,他们再次成为平凡生活的一分子。”

    于海明威而言,这句话可能不合适。但写《流动的盛宴》那刻,他又想起了什么呢?

    流放者没有归来。他们的精神一直在流放。

徐冰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1年05月25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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