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张照片让我感受到《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这本书的朴实和美好:杨宪益背对着镜头,左手拿着电话的听筒,膝上放着一沓打印纸,大概是在和人校稿,或是偶然接到友人电话?无从知晓。只是,很容易被画面右上角的一头鲸鱼吸引,自然是一幅涂鸦壁画,却那么灵动而有生气。本书的作者、杨宪益的外甥女赵蘅写下这样的照片说明:没有客人时,舅舅经常这样独坐着,对面窗外是外孙易安画的大鲸鱼。
看了这张照片,便觉得杨宪益仿佛从著名翻译家的“神坛”上,步履蹒跚地走下来了,他无需你仰视,你从他身边经过都不需刻意颔首。他只如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人一般,在家里听听电话、会会客、读读书,亦或是同一只家猫各自安静地坐着。你只能感慨,一切静好。
无论如何,读赵蘅的《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都不会让人忽悲忽喜,它平淡地,以亲人抑或旁人的身份在细细描绘着杨宪益最后的人生时光。就像杨宪益对自己过往遭遇平淡视之一般,他甚至笑称,死后,把自己的骨灰丢进马桶冲掉就好。你看,往往经历过风浪的人,才能做到对自己都如此豁达,这样“看轻”自己的人,才能让别人“看重”。
杨宪益的故事有千般万种,然而离不开的只有两个核:妻子戴乃迭和翻译之路。
然而,杨宪益从事翻译工作仅仅是个巧合。就像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翻译家,现在也不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从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来,会选择研究中国古代史。”
1943年,经朋友卢冀野推荐,杨宪益夫妇来到由梁实秋负责的重庆编译馆。由于当时西方对中国史学经典知之甚少,梁实秋便请杨宪益夫妇翻译中国文学经典著作。而他们翻译的第一部著作便是《资治通鉴》,自此,二人的翻译生涯开始。
1952年调入新成立的北京外文出版社担任英译工作后,二人共同翻译出版了《楚辞》、《红楼梦》、《长生殿》、《儒林外史》、《鲁迅选集》等众多优秀作品。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红楼梦》,它在西方的影响力自不必说。
这对伉俪翻译《红楼梦》共用了两年时间,这期间,他们未能免受“文革”的牢狱之灾。比起多数人的愤懑,杨宪益显得洒脱无比,他说:“我比别的知识分子好,坐牢比他们还舒服……每天三顿饭,也不用工作,关起来,没有自由,在外面也没有自由。”
赵蘅在书中写道:“舅舅一而再地强调他没吃什么苦,他做的事没什么。”
其实,杨宪益也不是真如此“舒服”的,他说:“当然我家庭受了点影响,儿子神经病自杀了,跟乱搞运动有关系。”
杨宪益“轻描淡写”地把这灾难一句带过,可见他所该受的,他都自己受了,不愿在旁人的眼里放大自己的苦难。
此后的杨宪益夫妇便一直做着翻译工作。两个人,共同用一生坚持做一件事,确实不易。但他们夫妇二人在这期间还是克服种种障碍,坚持了下来。直至1999年,戴乃迭先杨宪益而去。
这是杨宪益最大的损失。他曾说他一生最重要的人就是戴乃迭。他们本来说好二人白头到老一块儿死,结果戴乃迭先走了。这成为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这是杨宪益为夫人写下的悼亡词,字里行间见情意之浓烈。
戴乃迭去世后,杨宪益独自过了十年,从赵蘅的书中不难发现,这最后的十年,杨宪益仍是在翻译工作和回忆戴乃迭中度过。
杨宪益依然会看书、校稿,会在家会友,讲述从前的故事,他还极为慷慨地将自己的书籍转送他人,书柜几乎被清空。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依然乐乐呵呵,让人觉得“在他面前说话,是可以放得开的”。这也是赵蘅在书中给舅舅描画的生活速写之一。
作者的最后一张速写,则定格在了杨宪益的遗容。
2009年,翻译协会授予杨宪益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这是翻译家个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奖项,杨宪益也是继季羡林之后,第二位获此奖的翻译家。然而就在当年,这位被翻译界誉为几乎“翻译了整个中国”的老人辞世。
“花丛中的老人穿着自己的一件旧西装,盖身的红缎子上什么都没有……在千余人的目送和一片抽泣声中,他衣冠楚楚地走了……”赵蘅这样描述舅舅最后的送别场面。
这位被认为几乎是“翻译了整个中国”的翻译家终去了。自他之后,几乎无人可以应承那“翻译了整个中国”的名号了。所幸还有这本做些小小怀念的书,让我们意识到这个时代曾有的大师在安然离去后,还未走得太远。
张黎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