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晨,66岁的陈仲群沿着往常的上班路走到照相馆,却发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百人,在门口规矩地排起长长一条队。这个很久不曾见过的场景让他感到“无穷的遗憾”——这是照相馆最后一天对外营业,这条队伍有些姗姗来迟。
18年来,陈仲群在这家位于上海广灵一路的群林摄影社里,为顾客拍了数十万张证件照。正是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一寸照片,让人们记住了这个平凡的摄影师。
在一些学生的传说中,他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就算鼻梁歪或者脸不对称,拍出的照片都能有整容般的效果。许多人的简历因此加了分,并在迈向职场第一步时有了信心。找到工作后,他们给陈仲群送来了饼干和糖果,还有“神奇照相馆”这个江湖头衔。
可这个创造神奇的地方,如今却因受到数码快照冲击、承受不住房租上涨,即将关门。这一消息传到微博上,并经媒体报道后,400多人在最后一天赶来拍照留念。电视台的采访车把门口的小路都堵住了,陈仲群躲进楼梯拐角,还是被发现了。
这个创造神奇的魔法师,如今头发花白,戴上了老花镜。他已经许久没有为顾客拍过照片,连摄影灯的指数都有些记不清了。记者们挖空心思想问出“神奇”的奥秘,而他只是冷冷地回答:“神奇没有的,姑娘。”
如果只是从外表上看,“神奇照相馆”确实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它的一层铺面只有18平方米,拍照还要从隔壁楼梯爬上去。它甚至连橱窗都没有,透过单调的玻璃,只能看见笨重的彩扩机正勤勤恳恳地吐出一张张白色相纸。
“这是神奇照相馆吗?”总有人在爬上楼梯时狐疑地问,“那种感觉,就像想买个24K的金戒指,结果看到一圈猪大肠一样。”一位顾客这样说。
但每到求职季到来时,这家小店门口清晨五六点就排起了队,住在对面老式居民楼的邻居,总能在安静的早晨听到楼下叫号的声音。为了保证质量,就算生意再好,陈仲群每天最多也只拍50套照片,一度还有黄牛混在队伍里高价倒卖号码。
为了给面试官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许多毕业生特意赶到这里。为了摁下快门那百分之一秒的瞬间,他们甘愿坐在二楼照相室外的长板凳上等几个小时。
“陈老先生做得用心。”28岁的邵均安站在照相馆门外说。这一天,他特意翘班来拍照,但还是来晚了。陈仲群超额发了70多个号码后,再也承受不住顾客的热情。仍有从浦东赶来的人锲而不舍地缠着他,“陈师傅,帮我拍一张吧,我多加点钱也行。”
6年前邵均安在这里拍照时还是胶片时代。那次,他先被修了眉毛,又被陈仲群“头低一点”“身子侧一点”“再笑一点”地摆弄了半天,连自己都觉得“很麻烦”。“证件照会跟着一个人很长时间。可普通照相馆进去就是‘咔嚓’一声。陈老先生就能捕捉到你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最后让你自己都觉得,‘哇,我的眼睛原来这么有神’。”
许多人至今还在使用当年在这里拍的证件照。有人觉得照片中的自己,鼻子变挺了,脸变小了,一位复旦毕业生还记得,人事处领导见到她本人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没那么白呀”。
“你看,真的很神奇。”挤在小店里的女人们捏着曾经拍的照片,像受到传染似地重复着这句话。
18年前,这个被人啧啧称奇的地方,只是澡堂旁边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仓库,连几架摄影灯都是陈仲群自己用铁皮、塑料泡沫和闪光灯组装的。
照相馆挂靠在附近的上海外国语大学,就叫“上外摄影部”,从化妆到拍照,几乎都是陈仲群一个人完成。两年后,照相馆搬到几米外,有了楼上的化妆间和单独的摄影室。陈仲群取了自己和妻子名字中各一个字,“群林”,作为照相馆的新名字。
凭着绘画基础和暗房手艺,陈仲群拍的证件照带了点“艺术感”。站在照相机后面,他并不急着摁快门,而是先和顾客聊聊,在哪儿念书、学什么专业、要去哪儿上班。
尽管只是张一寸照片,但什么姿势、何种表情,陈仲群也有一套讲究:公务员要端庄,不能笑得很凶;理工科男孩,身子要侧过来点,不能板着脸,因为搞科研都是团队协作,得让人觉得有亲和力。
不过,这个既不年轻又不时尚的摄影师,最初并没有得到学生们的信任。“穿着打扮也不潮,不像是能拍出很好看的照片。”28岁的王婷婷曾偷偷地这样想过。10年前,她在这里拍过一套证件照,鼻子上那颗标志性的痣,就是陈仲群用小号绘图毛笔沾着粉底抹掉的。
“那时候老板头发还是黑的,前两天看电视采访,头发都白了。”她说。
王婷婷其实并不很在意这颗痣。化妆时,她还有点自豪地跟陈仲群说:“赤明莉香跟我一样,鼻子上也有一颗痣,很漂亮的。”“她是谁呀?”“《东京爱情故事》的女主角。”“还是遮掉好,没瑕疵。”
陈仲群觉得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即使是一张小小的一寸照片,也要经过化妆、拍摄、后期修片好几道工序。遇到难拍的人,他也舍得多摁几张。曾有一个上海财经大学的研究生,笑的时候脸上肌肉总是哆嗦不停。陈仲群让他来了3次,最后拍了45分钟,足足用了一卷胶卷。
“很多人觉得证件照能识别一个人就行了。但证件照拍好了就应该是一张肖像照。10年后你拿出这张照片,还会觉得留恋,逝去的光阴全浮现在眼前。”陈仲群说。
这位挑剔的摄影师,私下里却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他的证件照都是老伴给拍的。夫妻俩连一张结婚照都没拍过。
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后,求职变得更加困难。学生们越来越注重简历上的照片留给用人单位的第一印象。陈仲群的生意变得红火起来。1999年,一位在这里拍过照的复旦学生,给这家照相馆起了个“神奇照相馆”的绰号,并介绍师弟、师妹来拍照。还有人在BBS求职版里详细地写下了拍照攻略。
可年轻的学生们沿着广灵一路从头走到尾,也没找到什么“神奇”。陈仲群“厚着脸皮”在明黄色招牌右下角贴了一个括号,里面写着“神奇照相馆”,字号小了好几倍。
“没有神奇,我就是认真。”他淡淡地说。“我想把你照好,就会观察你,发现你的美。我不是神仙,叫我‘神奇’,我很不安,叫‘不马虎照相馆’还差不多。”
18年里,陈仲群守在这家小店里,和上海的几万张脸打交道,连出去采风的机会都很少。可陈仲群并不觉得无聊,因为“每个人的脸都不一样,一点也不单调”。
“只要爱生活,处处有美。”这个老人颇具诗意地说。年轻时,爱绘画的他身上总带着速写布,走到哪儿画到哪儿。吃米的小鸡,院子里的花,甚至只是树干上的一个节疤,都让他觉得“充满诗情画意”。
这个老派的上海人,在顾客看来却不太像个生意人。曾有一个女孩,每次来照相馆都穿一件红衣服。可她不照相,只是聊天,还爱提些管理上的建议。陈仲群一开始不明白,后来,他猜想女孩家庭条件不好,想照相却不好意思说,就使劲称赞她人漂亮,假装让她给店里当模特,免费送了几套求职照给她。
如今想要陈仲群亲自拍照的顾客只能失望了。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退居二线,摄影师换成了戴着时髦的黑框眼镜的女徒弟。这个姑娘继承了他拍照时的手势:左手五根手指捏在一起放在镜头旁,“看这里”。
陈仲群曾有过好几个徒弟,只不过她们最终都转行了。每月两千多元的收入、每天都要站着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没什么吸引力。陈仲群也曾在照相馆门外贴了半年的招聘广告,可无人问津。“没3000不干。”他很无奈。
摄影的门槛越来越低了,急性子的年轻人更愿意选择地铁站里的快速照相机。陈仲群的生意不如从前,可他还是顽固地守着老一套的传统。
一套精修照片从25元涨到了50元,还是不够成本,陈仲群又“心惊胆战”地涨到了80元。11月底,陈仲群和房东的合同就要到期,房租还要涨,可陈仲群“不敢涨了”,他选择了关门,对外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做不动了”。
“这只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总不能说让人给赶出来了吧。”他搓着手。春节过后,他打算再找个地方开照相馆。“我热爱摄影,要不是没办法,我怎么会关门。”
陈仲群没有想到,这间18年前默默无闻的照相馆,会有如此一个喧闹的谢幕礼。
“我多加点钱!”你别关门啦!”“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就跑来了,哪知道你是最后一天呀。”
“那我要问了,你们之前去哪儿了?”忍了一天,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