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是古代的一位神箭手,百发百中,声名远播。
夏王让后羿对着一块大小一平方尺、红心直径只有一寸的靶子射箭。并对他说:“你来射这个靶心,射中了,就赏给你万金;射不中,就剥夺你的千里之邑。”
后羿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变化不定;呼吸十分急促,就这样开弓射箭。第一箭,没中;再射第二箭,又没中。
夏王问保傅弥仁:“后羿这个人,平常射箭,百发百中;可是给他约定了一个赏罚条件,就射不中了,这是为什么呢?”保傅弥仁回答:“像后羿这种情况,是因为患得患失情绪成了他的灾害,万金厚赏成了他的祸患。如果人们能够无所畏惧,把厚赏重罚完全置之度外,那么普天下的人,个个都能成为善射的能手而无愧于后羿了。”
看罢这则寓言,自然首先令人想到体育竞技活动。若干年前,有一位跳高运动员在比赛中打破世界纪录,赢得国人一片喝彩声。奥运会临近,此运动员在几场热身赛中多取得优异成绩,国人对其在奥运会上摘取金牌自然寄予厚望。而此运动员承载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上场,水平发挥失常,让人大失所望。
竞技场上类似之事多矣。运动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在重要时刻,如果一味地加重运动员的心理负担,反而会影响其水平发挥。所以,有经验的教练员、心理素质好的运动员多善于减轻压力,关键时刻不去想什么金牌、房子汽车等奖励,很可能倒有平稳乃至超常的发挥,取得优异的成绩。
文化学术界与体育竞技相去较远,但也有类似的问题,甚至是更复杂,因为使文化工作者“患得患失”的却不仅仅是金牌奖品。
曹禺23岁就写出《雷雨》,震动了文坛,此后佳作迭出,《日出》、《北京人》、《原野》……39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获得了很高的名誉地位,生活条件有很大改善,却没有写出理想的好作品、大作品,至少是没有超越他自己过去的高峰,其外部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如被写作以外的活动占去太多的时间,历次政治运动的压力,“左”倾文艺思潮的干扰等等。然而,外因总是通过内因起作用。进入不惑之年的曹禺更注意别人的议论,尤其重视领导对自己的看法与态度,更多地接受外界的影响,在创作上愈来愈缺乏自信,这些都显示了曹禺性格中软弱世俗的一面。
1951年,曹禺主动提出要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剧本,得到领导上的赞许,于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了《明朗的天》,结果是一次失败,原因在于他放弃了自己的创作个性与一贯的创作方法,按照主题先行的路子,根据明确的主题思想去“深入”生活,找人谈话,选择人物,设计情节,而且每写一步都小心翼翼地惟恐“歪曲了生活”,“违反了政策”。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还经过多次审查反复修改,保证没有政治上的错误,最后的结果是剧中人物成了传声筒,剧本成了宣传品,既没有揭示人物灵魂的复杂性,又少有真正的激情,更找不到曹禺昔日作品中的诗意与美感。表面上看所有人物情节都来自生活,实际上却远离了生活的真实。
曹禺晚年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不安是十分沉重的。他的好友、著名艺术家黄永玉以坦诚的语气给他写信说:你是我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后来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黄永玉写这封信是因为惋惜曹禺的才华——年轻时写出那么优秀的剧作,后来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剧作家的悲凉。其实不光曹禺,还有好多人都有这个问题。
一次,曹禺从报纸上看到袁伟民对运动员讲的一段话,“不要被金牌的压力卡住,心里有东西坠着,跑也跑不快。要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他感慨道,我就总是有东西坠在心里。心里坠着东西就写不出来。多年来,我写戏都是领导上交给我的任务,我也写了几个,有的也没写出来……
一个文化工作者,即使他才华横溢,只要丧失独立思考,或一脑子功利目的,其创作都会偏离创作的规律,哪怕是头顶桂冠、奖牌满胸,也未必就真的登上文化学术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