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尽管我现在连牛顿第二定律都背不下来,但在人生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坚信,自己会成长为一名科学家。
一切都是拜伽利略所赐。刚刚学会读书的那段时间,我看过《十万个为什么》,也看过配着彩色插图的《动脑筋爷爷》,可真正让我明白科学迷人之处的,还是一本小册子里所讲述的这个长胡子、长卷发的意大利人。
看到教堂的吊灯晃晃悠悠,他就发现了只要绳长一定,钟摆的摆动周期就不变;听说有意大利商人用“镜管”看到更远处,他就凭着这几句话,用透镜组合造出了望远镜、显微镜。
最经典的当然是他那场“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实验。在登上比萨斜塔之前,伽利略已经笃信,科学的真相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说,如果重量不同的铁球下落速度不同,那么把两个大小不一的铁球绑在一起,就会出现两个相互矛盾的推论。
“一方面,速度慢的铁球拖累速度快的铁球,它们的下落速度会变慢;另一方面,如果把两个铁球看做一个更重的整体,它们的下落速度会更快。”
多缜密的逻辑,多闪亮的思辨火花!我一下就被迷住了。
那个时候,我还在读小学,简单的课程里,我喜欢数学更胜语文。因为数学的题目是严密而干脆的,正确与否显而易见,而语文课的题目却总是含混不清。在拿到的考卷上,除了“√”和“×”,改卷老师常常会写下一个“半对”的符号。
“你这样写也不是不对,但……”有几次,老师这样评价我的答案。
我讨厌这样的感觉。那时的我总觉得,事情的对错应当显而易见——就像伽利略所坚持的那样。亚里士多德说,轻的物体下落速度慢,他没浪费时间反驳,而是直接登上比萨斜塔,把两个不同重量的铁球一起扔下来,让他们同时落地。
一切模糊的争议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我的科学家梦结束在高考结束的时候。那一年,我捧着一本厚厚的资料册,研究自己要学什么专业。当时,我在几个工科的专业里犹豫不决,直到父亲走过来,拿过那本册子,往前翻了两页,又交回我的手里。
“我看,你还是去读文科专业吧。”他说。
我这才突然发觉,那些从小鼓励我钻研理科的长辈,突然间都转变了态度。他们的理由都充分而现实:有人说太钻研科学会“变傻”,就像数学家陈景润那样,走路都会撞到电线杆;还有人说,女孩子嘛,轻轻松松学点文科多好。
言语最有力的是我的三叔。他说,自然科学研究世界的规律,而社会科学研究的是“人”。我明白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即便把自然规律研究得再透彻,科学家们依旧逃不出“人”的管控。
于是,仿佛是一瞬间的恍然大悟,伽利略后半生的境遇突然在我脑海中变得清晰了。这位400年前的科学家被后人称赞是“自然科学的奠基人”,但在当时,却因为认同哥白尼的“日心说”,而被罗马教廷斥为异端,甚至差点被投入监狱。
生命的最后10年,他一直被软禁在自己的住所里。据说,在临终的时候,这位78岁的老人一直在喃喃自语:“追求科学需要一种特殊的勇气。”
而这样的勇气,我自问,我没有。
于是,那个暑假,我最终选择了新闻专业。我总觉得这行业还能让我坚持点什么,尽管,无论在大学的课堂,还是步入工作岗位之后,我所面对的是非对错都不再分明。探讨新闻伦理的时候,我发现,不同的记者截然相反的选择,都有自己的逻辑和道理;而面对新闻当事人,很多时候我也很难判断,到底哪一方是“好人”,哪一方掌握着正义。
我偶尔会怀念自己以前的坚持:真相应当明晰准确,非黑即白。可如今的我却不得不承认,即使我当年选择了另一条路,当上了科学家,所面临的现实也未必会比今天简单。事实上,在当下的科学新闻里,我总能读到另一些东西,比如课题、经费、职称……
它们与科学无关,却与科研的现实息息相关。
如今的我,已经离科学家的梦想越来越远。除了在这篇文字里写下些遗憾的感觉,我几乎和伽利略再没什么关系。连那本小时候常常捧着阅读的、讲述伽利略生平的小册子,也已经被尘封在老家的书柜里,十几年来都不再有人翻起。
唯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事。他在核物理专业拿到了博士学位,结果在找工作的时候,进入了一家证券公司。
看吧,现实世界的熏陶之下,科学的逃兵远不止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