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伯宇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着去做最后一次检查时,80岁的他对护士说:“请推慢一点,我要看书。”
2010年10月10日,侯伯宇追悼会当天,学生从各地赶回西安,与恩师告别。陈一新、范桁、赵柳、岳瑞宏……一个个海内外知名的优秀科学家,在侯老遗体前泣不成声。
西北大学校园里,通往物理楼的小径上,广玉兰花依然洁白,只是少了那个总是背着装满资料大包,行色匆匆,又间或驻足思考的老人。自1973年投身大西北,整整37年,这位理论物理学家、西北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教授,在这条小径上“走”出了一项又一项享誉世界的物理学成就。
只要再给他几年,他就能完成物理学领域的“哥德巴赫猜想”。然而,病魔挡住了他的脚步。临终前,他在病床上写下“以创新湮灭顽疾之痛苦,以毕生之余力完成科学登顶”的字句。
1948年,18岁的侯伯宇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当时,成绩优异的他,可以去燕京大学读医学,也可以去清华大学念物理。医学是“金饭碗”,物理则是“冷板凳”,侯伯宇却决定去清华——搞好物理这个基础学科,才能“做出更好的武器,科学救国”。
1949年年初,平津战役的炮火中断了他的学业。侯伯宇从北平辗转到台湾,又去了香港。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出国留学或返回百废待兴的大陆。
没有太多考虑,刚成年的侯伯宇毅然决定返回大陆。此时,新中国刚刚成立两个月。
1983年,“文革”中备受冲击的侯伯宇走出了他人生的柳暗花明。
这一年,侯伯宇推导出一系列非定域守恒流的结果及其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一成果被国际学术界命名为“侯氏理论”,被誉为“中国的骄傲”。杨振宁等科学家用“非常漂亮”、“强有力的”、“很优美”等词语,高度称赞他“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物理学家李政道致信邓小平,建议设立中国的博士后。同时,给侯伯宇寄去一份复件,与侯探讨。这样,西北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成为国内最早的博士后流动站之一,年富力强的侯伯宇成为中国第一批博士后导师。
这是一个科学的春天,侯伯宇开始争分夺秒。
在学界,大家都知道侯伯宇有两“怪”:一是出去开学术会议,无论国内国外,从不参加游玩,总是抓紧时间在宾馆看文献;二是不当官、不退休,晚年依然坚持在科研第一线。
从那时开始,每个西北大学的新生,入校都知道侯伯宇,却没几个人能认出他。他一生成果卓著,却从不接受媒体采访和宣传。褪色的中山装、四季不变的大背包,在这个繁华喧嚣的时代,他活得很低调。
圈里人都说他“只知学问,不知其他”。
侯老的学生记得这样一件事。一次,在帮助侯老整理申报材料时,发现他居然舍弃了一些发表在知名学术刊物上的论文,反而收录了一些发表在普通期刊上的论文。
侯老解释说:“有些论文,虽然发表的期刊档次很高,但实际的学术价值却不及另一些,我要选择那些更具生命力的文章。”他并不是不知道规则。只是,在他心目中,学术本身超越了一切。
虽然科研资源、工作环境远落后于发达地区,但在学界,谁都知道中国的理论物理有个西北大学,西北大学有个侯伯宇。多年来,不断有国内外知名高校,以优厚的待遇邀请他前去任教,却都被他婉言拒绝。他说:“西部更需要我,这里的学生更需要我。”在他带领下,西北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成为了中国理论物理研究的“重镇”。
2006年,侯伯宇和他的团队又向“数学中的集合Langlands纲领如何在量子场论和弦中实现”发起冲击。这一课题,被称为理论物理界的“哥德巴赫猜想”。
这一年,侯伯宇76岁。攀登科学顶峰的道路上,他更忙了。2007年8月,研究刚取得一定进展。77岁的侯伯宇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专注于课题研究;办公室外,却悄然聚集了一大群人,校长、同事、校医院医生,大家踟蹰着不敢上前。原来,侯伯宇在海外的弟弟侯伯文刚刚传来消息:他唯一的儿子和心爱的孙子在加拿大遭遇车祸双双遇难。
噩耗从天而降,侯伯宇第一次中断手头的工作,桌上散乱的文件忘了整理,提起包就往家走。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侯伯宇就又出现在办公室。第三天,他又一次站到了讲台上。
还是那条路,早出晚归,上班下班;还是那套作息时间,6点起床看文献,8点到办公室。不同的是,侯伯宇的步子比以前更急了。
年近八旬丧子丧孙,侯伯宇不是不痛,而是他已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悲伤。
生命的最后几年,侯伯宇不只一次向学生提起,他很幸运: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上天给了他最后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就是找到了超弦理论中数学问题的研究方法。2009年年底,侯伯宇在这一当今国际数理学界的前沿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可是,正当他如获至宝打算潜心钻研时,却在一次例行体检中,被确诊患上了膀胱癌。
侯伯宇瞒住了所有人,去北京参加学术会议。回到西安,他请求医生采取姑息疗法,以免影响工作。直到后来病情加重,才同意手术。科学的顶峰实在太美,侯伯宇打定主意,要和死神赛跑。他对医生说:“再给我5年就够了。”
卧床之际,他不能看科研报告,就让学生代读。再后来,他的记忆思维衰退了,却从不忘记敦促学生,一定不要放弃学术研究。
侯伯宇安睡了。这位曾豪言“我一生只当运动员,不当裁判员”,在科学道路上躬行一生,孜孜追求的国际知名理论物理学家离去了。他的同事和学生,却仍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迎接朝阳,不疾不徐。
本报西安9月9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