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华盛顿坐地铁橙色线,到罗斯林站下来。
罗斯林是个繁华的商业区,就在波托马克河边,高楼林立,市面热闹,在中国也有很庞大的饭店连锁的万豪、凯悦、假日都在这儿有店。看写字楼上的字,德勤会计师行在这儿也有办公室。看来,大公司不少。它正好在弗吉尼亚地界内,过了河就是华盛顿特区,五角大楼就在两站以外的地方。
我要找的是和北纳什街相交的威尔逊大道1820号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它在北纳什街上有一个入口。我一层一层往下走,走了三层,大致看了看,发现它没什么看头,和世界各地大城市商业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没什么两样:半明半暗、井井有条,但死气沉沉,典型的工业社会的单调乏味。
看完停车场,我坐电梯来到一层。出电梯就看到电梯间旁边墙上有一块指示牌,标明这个大楼里的各个机构。我看了看,很多是军事单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国军队防止和应对性侵的机构。看样子,五角大楼太挤,这些不太重要的机构就被轰出来租房子办公。
我掏出相机拍指示牌的时候,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过来问话:
“你为什么要拍这个?”
“你是谁?”我看他穿得像个普通上班族。
“我在这里上班。”
“你不是保安吧?”
“不是。有人在拍政府大楼里的指示牌,让人生疑。”
“这是公开信息吧?”
“是。这么说吧,我有点好奇。”
“我就是想知道是什么人在这栋大楼里。”我看他态度有所转变,也就跟他说了实话。“你应该知道吧?在水门事件发生期间,你们地下的停车场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伍德沃德和‘深喉’接头的地方。”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深喉”是谁,看样子他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国家大事没怎么往心里去。不过也不奇怪,事情发生已经40多年了,来接头的一方——“深喉”,联邦调查局的副局长马克·费尔特——都已经去世了。
这个地点是老特工马克·费尔特指定的。他住在弗吉尼亚,伍德沃德住在华盛顿市区,我猜选择这里大概是因为位置居中吧。他们一般是在夜里两点接头。1972年10月10日,《华盛顿邮报》在头版头条刊出新闻:《联邦调查局发现白宫助手破坏民主党人竞选活动》,点了白宫的名。
负责跟踪报道水门事件的是两名年轻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拥有马克·费尔特这个线人的是伍德沃德,水门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才30岁,到报社工作不到一年,在这个一言九鼎的美国舆论重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一年级新生,周薪165美金,主要工作是跟踪夜间发生的治安事件——那是个没人喜欢的苦差。他干得很带劲,上完夜班不算,还老白天加班,结果报社的工会投诉他,说他没有请示就擅自加班。也许是天道酬勤吧,水门案落到他手里:它发生在夜间,最初警察还以为是入室行窃的刑事案件。
正是在《华盛顿邮报》抛出那颗重磅炸弹的头天夜里,伍德沃德和马克·费尔特在这个地下停车场见了面,马克·费尔特非常明确地告诉伍德沃德:尼克松的高级幕僚和此事有染,白宫插手了。
伍德沃德在《秘密线人》这本书中回忆这次会面的情景和我逛地下停车场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个地方让人感到恐怖、孤独,只有很少的几辆车停在我们所在的这一层。”那也难怪,两个小记者和世界上声势最显赫的政客和他背后强大的情报机构作对,他们知道轻重。
到1974年8月8日尼克松辞职以前,《华盛顿邮报》的大部分人,不觉得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报道的事情是真的,他们很多人觉得这两个捕风捉影的臭小子会把《华盛顿邮报》毁掉。这当然也是尼克松班子极力掩盖和诋毁所产生的效果。尼克松辞职那天晚上,邮报很多记者、编辑都失眠了:他们没想到事情是真的,更没想到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会因为两个年轻记者的报道而辞职。谁能想到当时轰动天下的新闻,最重要、最隐秘的背景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地下停车场。联邦调查局的老特工果然名不虚传。
出了大楼,走路几分钟就来到横跨波多马克河的公路桥,我上了桥,倚在桥栏上眺望:晴朗的天空下,两岸树木繁盛,河面开阔,河水清澄,年轻人划着皮划艇轻盈迅捷地掠过水面,留下庞大的雁阵一样长长的波纹。河对岸一边是山上乔治敦大学参差的校舍,一边是水边著名的肯尼迪艺术中心白色建筑。
离肯尼迪艺术中心不远,有一个庞大的灰色波浪形建筑群,从我站的位置看,华盛顿纪念碑正好矗立在建筑群的上方。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水门饭店所在的地方,举世闻名的水门丑闻就发生在那儿。
柳杰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