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明清黄河故道,花生快要熟了,弯腰拔起秧子,便可带出果子来。抖落抖落沙土,就可以掰开来吃。一起踏访的当地人也喜欢以此招待来人。至于遍地梨树上结的梨子,凭形状,他们就会分辨出哪些是淤梨——淤泥地上长的,不好吃,还是沙地上长的沙梨好吃。
河南、安徽、山东交界处这一段段被称作“废黄河”、“老黄河”的河面,宁静安详,荷花盛开,它们小的像池塘,大的像湖泊,彼此分隔,岸边成片的速生杨与梨树苹果树,颇有豁开了长的架势,舒展坦荡。一些地段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成为鸟的天堂,被称作湿地而加以保护。这“废黄河”不但不废,简直像颗颗惹人怜爱的明珠,被精心呵护打理着,农业生态旅游、湿地保护等标牌在这里也时有所见。黄河野生鲤鱼,更是一些农家餐厅的招牌菜。
安徽砀山县,梨园中一农家餐馆的女主人这样招呼着来客:“来啦,上家里!”这种招呼亲朋,而非客人的方式,让远道而来的人一时回不过神来。
餐馆外,走来几位精壮的汉子,光着上身,皮肤黝黑,一看便知是朴实的干活人,坐在院子里的树阴下,点上几盘下饭的菜,把带来的白酒分了分,正好每人一碗,酒瓶扔在一旁的梨树根下,偶尔说上几句话。陪同我的河南朋友说:听口音,是山东的。
一旁包厢内是几位模样讲究的客人,席间一位戴着眼镜颇为干练的中年人不时进进出出,大声提醒着要把菜弄得干净些、上得快一些等等。他每一次出现,都会让蹲在地上洗鱼、摘菜的几位农家妇女停下手中的活计,变得不知所措,小老板更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满怀歉意,称自己不会炒菜,比不上城里大酒店的好吃。
只给包厢里上菜的小伙子,上第一道菜时,光着上身端着碗,再次上菜时就穿上了衬衣捧上了托盘。上菜间隙,小伙子进屋,随即或高亢或凄厉的歌声传来,旁若无人,他演绎着时下的流行歌曲。女主人说,儿子高二了,就想当歌星,四处参加比赛,还没成功。饭馆传出这歌声,不知客人中会有几人把它与梦想相连。
几位干活的人分光了盘子里的菜,吃光一大盘馒头后,结账,默默起身离开。挡在路口的是一辆没挂牌照的黑色高档轿车,那是包厢客人的。在这三省交界地带,外人不会知道这拨客人什么身份来自何方。不过,对于小饭馆的主人来说,这又算得上什么呢,都是吃饭,结账,走你。依照当地俗话,人就像沙子,沙子与沙子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黄河故道黄沙遍地,有沙土的地方就意味着有饭吃。明清黄河故道,又称咸丰故道,1855年(咸丰五年),黄河在今兰考县境内铜瓦厢决口改道,再次摆回北面。之前300年间,黄河基本被固定在开封、兰考、商丘、砀山、徐州、宿迁、淮阴一线。河水带来泥沙,如果绘制一幅历代黄河泥沙分布图,那么故道间这一大片区域内,将会呈现大面积黄色地带,与黄水流经区域相同。很难想象,眼前,这满眼绿色的肥沃之乡居然是黄河泥沙带来的。然而,过程却令人心痛。随手翻阅这一地区的地方志,黄河决口,支流四溢,平地皆水,是年大疫,死者相枕,这样的记述十分常见;而其间“河无正道”、“漫流”、“泛滥”这样的用语,更是寻常。河水所到之处,也是泥沙覆盖之处,河水退去之后,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形呢?翻翻县志,便有答案。
河南《商丘县志》记载,明万历元年(1573年)二月,大风,黄尘蔽日,黑暗终日;万历二十年(1593年)三月二日,黑风大作,自旦达宵,人皆失迷。近邻,山东《曹县志》对此类天气状况也多有记载,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春,黄风蔽日,屋瓦墙垣皆作土色;清光绪元年(1875年)二月中旬,空中遍下黄土,数日乃止;宣统元年(1909年)二月底,北风大作,黄砂蔽日,树木拔起,草房屋顶多被吹去。
这样黄土蔽日、人皆迷失的情形,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每逢春天来临,人们都可以读到来自西部的同类新闻,但对于历史上中原腹地、黄淮海大平原上曾出现的这类情形却多少有些不可想象。
写到这里,不得不提1938年6月,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被扒开,1947年复堵一事。这九年间,黄河又向南流,沿贾鲁河、颍河、涡河,再次夺淮入海,其间黄水漫流,哀鸿遍野。多年来,国民政府及蒋介石本人备受指摘。今日走在这故道松软的沙地上,还真有些疑惑,黄泛史上,这满地黄沙,到底哪些是自然决口带来的,哪些又是人为扒开带来的呢?
提起这事,当地人不假思索地回复说:嗨,沙子与沙子还不都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