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县少年杀人事件》(2013年7月17日冰点特稿)是一个关于游荡在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少年的故事。农村少年小龙读不下书了,想离开压抑的小县城,出去打工。他本想抢劫筹点路费,可真动手时又没了胆量。最后,在一个夏日的深夜,所有的挫败压垮了他,他冲动地杀死路边的流浪汉,“权当练练胆”。
抵达县城后,我感觉到,那不只是少年的一时冲动。小龙活在一个正努力奔跑的县城里,一如你见过的任何一个城市,人们忙着赚钱,忙着买房,忙着快步迈入成功行列。而小龙却像是这台高速旋转的发动机里被甩在末尾的小石子,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小龙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弱者,可他却要从伤害另一个弱者身上,汲取可悲的“勇气”。这故事让人深思。
可采访并不容易。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坐在这个县城负责宣传部门的办公室里,跟他们对谈青少年问题。最后对方实在招架不住,撂下一句大实话:“你说的现象值得关注,太值得关注了,我支持你写,绝对支持你写,但你别关注俺们,只要不写俺们,写谁都行。”
陪我去县城的当地记者好心地请我吃一碗羊肉泡馍,边吃边劝我,回去吧,这题没戏!
我不信,一个人坐在当地政府新盖好的气派大楼门口,想办法。不少老记者给我出了主意,有人教我撒个谎,有人劝我找关系,当然更多人让我死了心快回来。可我不想说谎,也不想放弃。我找了一叠白纸,趴在台阶上写了一封非常长的信,说为什么我们需要小龙的故事,去帮助城市警醒自己更深层次的问题。
我知道我在做一件很蠢的事情,每一个路过我身边的人也都用眼神印证了这一点。这似乎不符合聪明人的逻辑,但我还是决定这么做。
出乎意料的是,事情就这样有了转机。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一群人,周围的人“局长”、“处长”、“主任”一通喊,我跟他们握了手点了头,第二天,就见到了小龙。
采访结束,我到西安写完了这个故事。傍晚时候,我站在西安的钟楼上,看着来自四面的车流响着喇叭涌向市中心,空气里轰隆着附近商场播放的流行乐,整个城市让我感到不可抑止的窒息。它燥热,庞大,吵闹,令人迷失。这就是我们让小龙看到的一切,他眼前是一个太过压抑的乡村,和一个太过嘈杂的城市,游走在两段之间,他无法安顿在任何一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让人想要逃走。我突然感到很抱歉,为了小龙,为了还在迷失的小龙们。
稿件刊发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短信里有很多感叹号,大意说,看你文文静静,没想到下笔这么犀利。
我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号码是谁——这是拍板同意让我采访的人。短信里说:“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识,你的稿子还是给我带来很大麻烦,但我依然佩服你的胆识,和对社会的责任感。”
我本以为他也会骂我。毕竟,他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将我拒之门外,像其他想保住政绩的人会做的那样。
但他没有。他竟然用长长的一条短信,像编辑一样跟我讨论这篇稿件的采写。他给我出主意,还可以加入哪些背景哪些细节,让文章更大气。
他说,小龙不应该只是小龙自己,他是更多游荡在城市边缘少年的缩影,应该让更多人,特别是城市的管理者,看出其中的关联性,注意到这个故事,注意到城市发展的问题。
我可以想象他所面对的该是多大的压力,可是他却选择跟我谈业务。我对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我想说“对不起”,也想说“谢谢你”,但似乎怎么说都不对劲。最后我对他说,我很意外,也很庆幸,遇到了一颗城市的良心。
不久后他回复我说,我们也永远欢迎有责任感的记者。
在此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我至今不知道他因为这件事受到多大牵连,但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他可以继续走下去。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让我觉得报道这样的故事,还有希望,还有可能带来改变。
我想,新闻最大的希望,就在于新闻本身——当你有机会选择做一件对的事情,不要轻易放弃讲真话的权利。因为在这条路上,哪怕只碰上一个同道中人,这些力量加在一起,就是改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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