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翠花把耳朵紧紧贴在儿子胸口,“扑通扑通”,心脏跳动的声音传来。这个65岁的母亲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儿子潘磊还活着。
这是因急性会厌炎导致“脑死亡”的儿子,躺在急诊重症监护室的第19天。呼吸机“噗呲”作响,长短不一的管线插进他的鼻孔和手臂。
祖翠花小心地绕过管子,抱住了儿子的头。埋头听了听儿子的心跳后,她扭过头,眼里噙着泪,示意医生可以拔管了。
她替独生子作了生命最后的决定——拔管放弃治疗,并捐献心脏、眼角膜、肾脏、肝脏等器官。
从重症监护室到器官移植手术室,要上6个楼层。祖翠花几乎小跑起来,可她还是觉得转运床上的儿子走得“太快了”,快到她只握住了潘磊有些宽厚的手,却来不及再抱一抱儿子。
第二天,2015年12月6日,38岁的潘磊火化,他的器官救助了6个病人。一名50多岁的中年病人得到了那颗心脏。潘磊的眼角膜则帮助了一个20多岁“能歌善舞”的小伙子重见光明。
“天底下哪个母亲能看着儿子被挖心挖肺啊?”这个花甲老人两鬓生出了白发,和被烫染过的头发格格不入,她一边哭一边说,提起这些,自己都“喘不上气,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可她并不后悔。
祖翠花记得,潘磊在急诊重症监护室躺了半个月后,医生突然告诉自己,“病人不行了,还是早点拔管,别浪费钱了”。她傻了,扑到儿子身上,却还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没合眼。这个母亲不停地想,儿子如果去世,很快就会被火化,除了一捧灰,什么也不会留下。
她舍不得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把火烧成灰了多可惜,儿子的心跳得多有劲儿啊,一定要留住这颗心”。
这个当过知青、也干过私企会计部长的北京老人一点儿也不避讳,自己其实是个“自私”的母亲,“我不崇高,也不伟大,当初捐献只是想留住儿子的心脏”。她始终相信,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依旧是儿子活着的证明。
在母亲眼里,儿子的人和他的心脏一样,“可有劲儿了”。潘磊拿过全国韵律操比赛的奖牌,打小就是合唱团的成员,家里满满一箱子都是他收集的磁带和CD。他还喜欢唱歌跳舞,常跳小虎队的舞蹈。那会儿,潘磊留了当时流行的中分,唱歌的时候一甩,一边儿的头发都“飞起来”了。
2015年对这个大家庭来说,本该是平凡又幸福的一年。潘磊的女儿4岁了,自打孙女出世,祖翠花觉得儿子“越来越有担当了”。儿子会忙前忙后几个小时,把父母家里的灯都改装了一遍,靠近洗手间的、楼道里的都换成声控灯,“就怕老人磕了碰了”。
妻子燕燕觉得自己“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个”。结婚6年,小俩口就没吵过架,丈夫一手包揽了家里水电煤气宽带物业停车费等一切杂事;自己身上长包,医生让喝红豆薏米水,丈夫把红豆和薏米按量分好,拿密封袋一一装好,每晚倒进暖壶,第二天一早妻子起床正好喝。
收拾丈夫的遗物时,燕燕才发现,家里的水电卡自己都不知道放哪儿,而厨房的柜子里,还整整齐齐摆着几十袋已经分好的红豆和薏米。
没有人舍得让潘磊就这么“走了”。祖翠花找到儿媳,提出了捐献儿子心脏的念头。话还没说完,两个人都哭了起来。
红十字会前来检查的医生带给了她们好消息,潘磊的心脏很健康,可以捐献。“那就早点捐了吧,别等太久,心脏都不好了。”祖翠花有些焦急。
但医生有些欲言又止。检查发现,正当壮年的潘磊身体健康,他们委婉地提出,眼角膜、肝脏、肾脏是否也能捐献。
“不行,阴间是什么情况啊!”潘磊的表哥急得满脸通红,“没有眼睛,肚子里都是空的,你让潘磊过去了怎么过?”
“妈,要不咱就只捐个心脏吧?要把潘磊掏空,我真舍不得。”燕燕已经控制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祖翠花也哭了。
到了探视的时间,她和此前半个月一样,先亲了亲儿子的手,摸摸潘磊有些冰凉的脚,再把头埋在儿子胸口,捂住左耳,听那“扑通扑通”的声响,最后用手背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儿子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十几天后,脸也因为点滴注射的缘故变得有些浮肿,她不忍再看下去。
这个说自己一下子老了10岁的母亲,悄悄找到红十字会的医生,仔细询问了儿子可以捐献的器官,“一把火烧了,什么都没了,可如果能让潘磊多救几个人,也不枉他活这一场”。
她一个人下了决定,“全捐”。
再吐出这两个字时,这个老知青咬住了自己的手,她的泪唰唰地流,一旁是麦当劳餐厅里喧闹的叫声,她不想哭出声来。
祖翠花说,如果儿子还有意识,一定会同意自己的决定。
她清楚,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小时候,儿子跟着返城的自己住在西单胡同的妈妈家,22平方米的平房挤了七八个人,娘俩在桌子上铺层毯子,一睡就是几年,儿子很少哭闹,更不惹事。后来单位分了七八平方米的小单间,房顶全是窟窿,才上小学的儿子就帮着自己一起往房顶上糊报纸。
读完小学,潘磊的臂上从一道杠变到了三道杠,参加合唱团出去表演,90块钱酬劳,潘磊一分不少拿给她。那是上世纪80年代,祖翠花一个月的工资才40多块钱。院里有老人忘带钥匙进不去家,潘磊就把老人请进自己家,还倒水陪着聊天。
“那时候逢人见着我就说,翠花你可真幸福,你们家潘磊忒懂事忒棒了!”她红着眼眶回忆。
潘磊毕业后曾在一家银行工作,业务量还拿了好几次月度第一,可他却跟父母说,想辞职,换个工作。
“为啥啊?你不是做得挺好的吗?”祖翠花问。
眼前的潘磊摇摇头,“银行里的老头老太太好多,我每次看到他们在排队等着办业务,都不忍心去上厕所,我现在腰疼得厉害,再做不下去了”。
潘磊后来陆陆续续换了好几份工作。
病发那天中午,潘磊的嗓子痛到说不出话来。他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写下一行字,让妻子替自己向公司的领导请3天假。
这个习惯写工作总结的男人,原本打算多写一些工作情况让妻子转达,可他觉得自己病得不重,于是又在电脑写下,“算了,也许明后天就好了,我就自己能跟领导汇报了”。
他没等来这个机会。当天晚上,潘磊就因为呼吸困难窒息心脏停跳,抢救后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闺女,听我的,咱全捐了吧,这样能多救几个人。”祖翠花哭着跟儿媳妇说,心脏是有记忆的。
签下意愿书后,贴着儿子的胸口,祖翠花依旧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潘磊火化那天,燕燕原本只通知了潘磊的几个朋友,可浩浩荡荡来了100多人,他们都是来送潘磊的。很多人,燕燕压根儿不认识,可那些悲伤的人,红着眼眶抹着泪,不停地往婆婆的包里塞钱。有不少人跟她说,“嫂子,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我”。
她从来不知道丈夫有这样好的人缘。整理遗物时,柜子里还留着丈夫上学各个阶段的同学录,贺卡和儿时信件,有的甚至都发黄了。燕燕第一次认真数了数丈夫的手机通讯录,里面竟然有600多个人,她试着打了几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一听是她,大晚上的都出来跟她回忆潘磊。
朋友周晔曾到潘磊家中聚会,离开时落下了自家的锅。第二天,潘磊把锅送到自己家里,一看,黑漆漆的、“连家政阿姨都搞不定”的锅底,竟然变得锃亮。还有朋友4S店开业,筹钱无方,潘磊二话没说,就用自己的名义帮朋友做了抵押。这个朋友哭着跟燕燕说,“这么多人,就磊哥愿意帮我,这恩情要记一辈子”。
没有人想过,38岁的潘磊会因为急性会厌炎而一病不起。就在病发前一天,潘磊和妻子还带女儿去了奥体中心的击剑馆。晚上,小区的“年轻爸妈群”搞了场聚会,潘磊在饭桌上一如既往地开玩笑调动气氛。周晔记得,这个喝到脸通红的年轻父亲操着“低音炮嗓门”,坚持要尊重女儿的意见,“她不喜欢(击剑),就不勉强学”。
也是那几天,孩子们正学唱年轻爸妈群写的歌《发小》,女儿学得慢,开头一句“啦啦啦”,潘磊足足教了40分钟。
一点一点拼凑出潘磊的形象,燕燕好像能理解婆婆的选择了,“才发现他是那么高大的人”。
“有缺点吗?”燕燕难得地笑起来,“比较喜欢抽烟喝酒,每周都要跟朋友出去聚会喝酒,还有一次直接醉倒在出租车,人家直接拉派出所去了”。可是,如果喝多了,会打鼾的丈夫都“自觉”睡客房。
她一度拒绝了媒体的采访,可转念又希望能让孩子未来知道爸爸是什么样的人,给孩子留一个念想,这家人才最终决定接受采访。如今,他们特别希望接受了那颗心脏和那些器官的人和潘磊一样善良。
丈夫刚走那会儿,燕燕情绪低落。孩子问爸爸去哪儿了,她编了个谎言:“你爸爸去月球出差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4岁的女儿听完,只直愣愣地望着她,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以后不当画家了,我要当宇航员,我要带你和爷爷奶奶到月球一起去找爸爸。”
本报记者 袁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