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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2月03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从教育“屠夫”到“点燃者”

本报记者 李斌 《 中国青年报 》( 2016年02月03日   10 版)

    黄娟和学生在一起 沈祖芸/摄

    黄娟 沈祖芸/摄

    初次踏进“鲁迅主题教室”的学生都会被黄娟引到后墙,那里展示了一个与固有观念不一样的鲁迅,其中有作家的朋友们、追随者和反对者对鲁迅的各种好评与差评,也有被戴在他头上的几十顶“帽子”,比如“鲁总司令”“一名小兵”“圣人”“孺子牛”。

    这里显示的矛盾与冲突是一场探险之旅的开始。黄娟喜欢对新生们说:“欢迎你,精神世界的探险者!”

    她是北京十一学校的语文教师,所开设的选修课《问题·鲁迅》,源于她读博士期间研究的领域。20多年前的黄娟,在江苏一所中学教语文,是另一种状态,“像一个屠夫”,把课文一篇篇地肢解。

    如今,语文教育的整体状况并没有变得更乐观,几乎每年的高考,都会引来对它的激烈批评,罪状之一是教人变得虚情假意。黄娟例举北京考生的作文说:“它们看起来技能娴熟、视野开阔,但很难找到打动人的地方,充斥着空洞的,甚至虚假的表达。”她在学生身上,也能看到某种分裂:他刚在作文中写要如何如何关心别人,转身回到生活中,却变得肆无忌惮。

    “只有真实才能拨动人的心弦。”黄娟哀叹,长期的应试作文,让许多孩子失去了真实表达的能力。20多年前,黄娟意识到了语文教育的不正常,但她“被压在水泥板下面,不知道出路在哪”。

    而在十一学校,她试图出一条不同的路来。“真实是我教学的生命。” 她请书法高手撰写她的这些教育主张——声发自心、立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把它们张贴在教室醒目的位置。

    黄娟不在乎学生学了多少篇鲁迅作品,会用多少句他的原话,“哪怕就学一篇,但是,它要和你的生活发生关联,这就是我确立的原则”。她撰写的选修课教材分为两部分:“被‘鲁迅’”与“在真实中生活”。即便在语文必修课上讲孔孟,她也要把学生从2000多年前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她注重素材积累,引导学生分析文本中的细节,把它们涉及的话题一一列出来,“总有一款适合你”,学生便带着各自选择的主题,去寻找现实中的案例。

    她解读祥林嫂,为什么祥林嫂这样一位家务市场的 “白骨精”本应该有资格、有能力活得更好,却落魄而死?通常的结论会说,这是礼教杀人。但这不是黄娟关注的重心,她希望借此帮助同学们看到,一些过程是怎样一步步实现的。

    她接连抛出问题,来启发学生:假如说,柳妈告祥林嫂,你死后要被两个死鬼丈夫锯开,而祥林嫂回她一句“有你什么事吗”,结果会怎样?时空穿梭机出了问题,麦当娜被滞留在了鲁镇,微博名人柳妈去采访她:你在演唱会上怎么做出那么不雅观的造型?听说你跟很多男性有不正当的关系,是真的吗?麦当娜会怎么回答?假设那时候有互联网,祥林嫂会翻墙,又会怎么样?

    黄娟说:“只有把它们日常化,生活化,让它们具体可感,才能击中学生的内心,否则,学完课文,你还是你,祥林嫂还是祥林嫂。”

    这位女教师意识到,长期知识至上的教学方式,让学生被捆绑,让人的脑子结块,无法触类旁通。所以,她要破除各种套子对学生的束缚,松动板结的土壤,强烈反对不假思索即把任何外在的教诲当做自己的标准。

    黄娟在北师大读博士期间,加入了学生社团“农民之子”,并受学者林贤治之邀主编《农民!农民!》一书,该书的宗旨就是要让农民自己发出声音。她采访了杜润生、温铁军等人,并深入北京西直门立交桥的工地和苏北的农民合作社等地,了解农民的处境。 

    这段经历为黄娟的从教确定了一个重要的路径:不是从书斋出发,不是从主义出发,而是从问题出发。“不管任何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你都要先找到问题,而不能轻信”。

    这位20多年前的“屠夫”,对自己的定位是“点燃”,即帮助学生自我启蒙。因此,“我的课程就要去标准化,去道德说教”。“我没有我的观念要传达,我也不想借这个课程来强调某一个人的观念。我会尽量地做到,在呈现某种观念的时候,同时会呈现相反的或者对应的观点。”她说。

    黄娟自称“黄药师”。一位女生在文章中对她有这样的描述:“透着几分‘怪’气,再加上骨子里的几分洒脱,令人难忘。她穿衣,从不见花红柳绿的绚烂,但见青黛色、棉麻质地,似乎为她染上几分墨气;她行走,随着步伐起落,宽荡荡的裤腿‘嗖嗖’地颤抖着,而她本人却不予理睬,径自走着,快步如风。”

    在学生任波儿看来,这位说话直来直去的老师特别希望打破一些固有的东西。有时上课,她会觉得桌子太局限了,“咱们把桌子推到后面”,所有人围坐在地毯上,“感觉特别好”。一次讨论话剧,黄娟要求大家别穿校服,她觉得校服也是一种局限,把师生区分开来,不利于平等交流。

    她爱书如命,觉得一天不读书,怎么能睡觉呢?在学生不断要求推荐书目的情况下,才“仅供参考”。社会上发生的一些负面事件,她会提醒同学们关注,但不给出明确的观点,“不希望用老师的想法来干涉学生”。

    黄娟很感性,一篇文章读着读着情绪就会很激动,但遇到某个学生表达了她所反对的观点,又能避其锋芒,不正面争论。“有的时候我们与学生争论,不是捍卫观念,而是捍卫面子。”她说,“你不是为了说服他,是为了帮助学生思考。”

    这位女博士对独立思考的极其在意,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学生阙恩娜回忆她讲《套中人》的情形:“将那个囚禁人们的牢笼一一显形,最末,她问:‘那我们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读这些书?’停顿了一会儿,随即用双手划了好大一个圈,又逐渐缩成一小团,最后凝成芝麻般大小,‘就是为了哪怕一丁点儿的思想啊!’话语之中听得出她的无奈与急切。”

    但是黄娟对崇拜思想的言行又是警惕的,有学生说“思想很重要,我们靠思想活着”。黄娟便会“断他的后路”,告诉他纳粹主义也是一种思想。

    黄娟如此看重表达,以至于她不会介意学生们在她上课时说话,“她可能发火是因为大家太闷”。她尝试过各种激发学生表达的努力。曾截取学生们的各种生活片段,把它们漫画化,让学生来看自己的生活,形成了有上百幅漫画的“恐惧卷”。

    她在高三年级任教时还大量选择、整理、印发时评。她把那些有“活的气息”的文章发下去,连一些不爱读书的理科生都追着她问:下一期什么时候发?她还参与发起、组织公开辩论赛,每学期至少4场,“观者云集”。

    最近,她又与学生合作开设微信公众号“真实表达”,鼓励学生们在这个类似广场的地方负责任地言说。

    她把表演和戏剧引入了语文课堂。当学生们的眼前不再只有为高考而学的知识,开始被具体的一个人、一件事所触动时,该怎样继续强化这种感觉,黄娟认为戏剧是很好的方式。

    选择课本中的一个场景予以再现,是在鲁迅主题教室里经常上演的一幕。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门课的期末考试方式:排演一部剧。每位同学表达梳理各自的想法、确定剧组中的角色、打磨剧本、准备音乐服装道具,直至最终的表演,大约会占去这门选修课一半的时间。教师在其中不会干预情节走向与主旨设定。

    一位名叫李卓亭的女生在课程结束后写道:“我们小组5个人,将每个人的故事化为整部剧的一部分,合成一部以未庄、未城为背景的大戏。大家在课上课下不断讨论修改,意欲向观众表达,现在看似‘开明’的未城,与百年前的未庄相比,人们的思想根本没有什么变化。所有人都遮蔽过错,所有人都看上级脸色办事,所有人都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埋在最深的地方。这样一座城市,表面再光鲜,内部也是腐朽的。”

    任波儿有感而发,写下《如果鲁迅穿越到我身边》,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先生拿起茶杯走到窗边说:如果学校不能保护学生的思想要学校何用,如果高考不能表达心声要作文何用!”

    刘晓光在上这门课之前,认为表达是自己永远不能触及的领域。他看到生活中的一些现象,“不愿为之生气浪费时间和有限的大脑”。后来,他开始渐渐关注社会上的问题。“最近,我又不在乎社会了,关乎的更多的是人。”他说,只有一个人在变化,社会才会变,而不是通过让社会变化引领人们求变。

    这门课最初只有几个学生选修,第二年就吸引了20多人,逼近十一学校对教学班人数的上限:24人。还有学生多次选修她的课。黄娟常常在教学楼的灯光熄灭后才离开,连孩子的高三都少有时间陪伴。当孩子查询高考分数,显示成绩不错时,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但和20多年前绝望的痛苦不一样的是,“这是一种走向新生的痛苦”。

    “她以前不怎么跟同事交往,但我看到她为了这件事,广泛地跟很多人交往,努力争取各方面的支持,很执着。”同事沈静说,她寻找到了一条独特的、对语文教学挺有启发的道路,让学生对生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视角。

    这两年,黄娟正逐步把她在选修课的探索,比如戏剧表演等,运用到语文必修课上。

    这个寒假一开始,黄娟就飞到深圳,跟随有“教育戏剧第一人”之称的李婴宁学了7天的教育戏剧,她在发给记者的微信语音中难掩兴奋之情:“我在这里找到了高效的、让学生安全的、稳步推进的,把碎片的知识如何一步一步地发展成故事的方式,学到了很多能把抽象的思想化为具象的呈现方式,如身体雕塑、空间雕塑、建构时间和情境等。”

    但任波儿还是能感觉到黄老师在必修课上的“分裂”。“她很希望我们真正做到声发自心,但同时又要兼顾高考成绩,有时候她会先给我们讲一遍怎么拿高分,之后又忍不住说,这样思考才比较正确。”但任波儿说,黄老师是她见过做最大尝试的老师,把应试教育压缩到了最低的水平。

从教育“屠夫”到“点燃者”
白宫门前最强钉子户走了
像王葡萄一样,缺点什么
张帅:突破
亨利·沃斯利:倒下
华明喜:获救
张永生:被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