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很奇怪的杂志社,每次约稿,编辑都发来一个超长的短信,或者直接问我:现在方便打电话吗?对这个问题,我通常都很犹豫。一方面,世界上好像不存在方便不方便打电话的问题,任何时刻,只要是想接的电话,其实都可以按下接听键,管你是老板在训话还是大盘在疯涨。另一方面,这世界上又好像没有一个时间,方便接听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我知道你是谁?我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语气来准备和你的首次谈话?该在什么时候开始,又该在什么时候结束?关键的问题是,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动画表情,来帮我过度每一个尴尬的节点。
不过,出于腼腆的本能,每一次,我都没有拒绝。热情的编辑打电话来,说出一大堆建议和想法,问我能不能马上动笔。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拒绝时,对方已经大方地给出一个低微的稿酬,然后愉快地说:那就过两天来收稿啦!
要死,这种时候才发现上了当。在电话里,要明确回绝一个人,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是熟人的话,能不能好一些?
好像也未必。
比如谈恋爱吧,我认为一般的恋爱,微信已经能满足所有的需要,发展到打电话的地步,必定是吵架无疑。某次在朋友的车里,他女朋友打电话来,劈头盖脸大吼: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打了两次你都没接,你到底什么情况?朋友唯唯诺诺地回答:刚好没看到,你为什么要发火?
可是,这是个连开车都忍不住在等红灯时瞄两眼手机的时代,谁会相信这种谎言?所谓的“没看到”,不过是不想接而已,所谓的“在忙”,不过是你不够重要而已。想到这点,我不禁用过来人的口吻问朋友:你是想分手了吧?
对方不置可否,笑笑说,姑娘倒是很漂亮,就是太缠人了。
他想要的女朋友,大概是能安安静静出现在微信上的女朋友,发出一句话后,就耐心地等待回复。在闯荡世界的间隙,他希望能有个人做他平静的港湾,而不希望这个港湾总是在咆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据说,这也是现代恋爱的典型危机,微信让沟通变得碎片化,缺乏整块的交流时间。即便你真诚地发出一个“我爱你”,也显得过于轻飘——刚刚遛狗遇到的老大爷,也会发来一朵玫瑰的表情符号,上一句话还在催稿的编辑,紧接着也可以发送一个大大的爱心过来。
爱是什么?姑娘们肯定不会同意“爱是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她们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爱,就是发红包啊。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患上了某种程度的社交恐惧。我只默认两种电话可以接,一种是快递,一种是叫车。除了这两种电话,即便是亲妈来电,都万分不愿意接听。这样的后果就是,有一次我走在马路上,忽然想找个朋友聊聊天,想来想去,都不敢打扰,于是理直气壮给老妈打电话。电话那边她十分不耐烦地说,有事你发微信给我,我要去忙了,随后便“啪嗒”一声挂断了。
什么情况?我竟然被亲妈挂了电话?真在忙吗?刷新一下朋友圈,发现她刚发了一条养生秘诀——想必收获朋友的点赞,比接听女儿的电话要有意思得多。
凡此种种,电话终于成了令人生畏的怪物。再想想1876年的3月,贝尔第一次试验电话成功,在送话机里大喊助手名字时,后者几乎像疯了一样跑出门。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我们居然像摆脱一个令人困惑的烦恼一般,摆脱了一件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有个下雨天,我尝试用网络订餐,结果发现定位老是不准,于是犹豫再三,拨打了订餐电话。主要是怕被拒绝,万一人家不送呢?又该怎么描述我想吃的东西?还有,电话没办法完成支付,而我身上根本没多少现金。
幸好,电话没有接通。
我饿着肚子,反倒是一身轻松。果然,比起直接跟人打交道,我更爱那个通过屏幕才能捕捉的世界。
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