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走的那天,我会头都不回。”张真强认真地说。
离开部队的场景,这名“红八连”的战士已经在脑子里设想了至少5次,每送走一批退伍的战友时就想一次。
张真强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父母感觉“实在管不了了”,索性把他送到部队来磨练一番。张真强说自己是被父母“忽悠”过来的。
当然也有自愿来当兵的,李凯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男生,在大学毕业之后欲入体制而不得,只好来到一家公司做企业内刊,工作几个月后,他厌烦了这份“5年10年后的生活也能一眼看到头”的工作。那是他心态最消沉的一段时间。
那年也是军旅剧《火蓝刀锋》最火的一年。
一天晚上,跟父母看了集《火蓝刀锋》,李凯回到自己房间,第二天早上,他告诉父母自己要去当兵。
李凯承认自己当初的出发点“很功利”:当两年义务兵后退伍,这样考研、考公务员都有加分。他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进入体制内。
当李凯怀着忐忑的心情踏上奔赴东北的火车时,为磨练自己的性格而来“自讨苦吃”的新兵武松锋已经在军营待了1年。这个与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截然不同的单调环境,曾让他感到孤独、委屈。
不管抱着什么目的、接受过什么教育、来自什么家庭,一群不同年龄、不同背景、来自天南海北的小伙子,陆陆续续都在一个东北小城、在陆军第三十九集团军一个名叫“红八连”的连队碰面了。
初 来
来部队之前,年轻的张真强想得很天真:“过来看看部队是啥样的,待两天就回去。”
他已经打听好了:如果新兵表现不好,是会被退回去的。
“太苦了!”这是他对部队生活的第一印象。
早上5点30分起床、出早操,每周大部分的时间是体能训练,还有一天是理论学习。晚上看看新闻联播,到9点30分准时熄灯。
当年入伍的新兵中,张真强是年纪最小的。作为家里最小的男孩,他甚至从来没有自己洗过衣服。
当着全班的面,班长明确宣布:班里所有人都可以用洗衣机,只有张真强不能用。
苦头还不只这个,体能训练是每个新兵都必须面临的一道坎儿。
第一次跑3000米,张真强用了16分钟,落在了大家后面。张真强的好胜心被激起来了——他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3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他的成绩是11分23秒,已经名列前茅。
在训练中,张真强发现自己的肢体协调性特别好。入伍不到3个月,他的400米障碍已经能跑进连队前五名。“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特长!”刚来不久就找到了存在感,张真强挺高兴。
来部队几个月后,他改了主意:“不能当逃兵。”被部队退回去,他觉得太丢人了。此时,他还在埋怨父母竟然狠得下心让自己来吃这份苦,为了跟父母赌气,他也觉得不能就这么回去。
在家时,这个调皮的男孩让父母头疼不已。他跟朋友凑钱买了辆摩托车,还撞伤了人,家人赔钱后总算了结了。父母实在拿他没办法了,干脆送到部队来接受管教。
武松锋则恰恰相反。他是来“自讨苦吃”的。
这名山东大学管理学院的毕业生,曾经面临着更主流的选择:去外企或国企,做一份拿高薪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为什么来当兵?”刚进部队的头两年,他曾频频被问到这个问题。
武松锋自认为从小到大过得都很顺利,父母又很疼他,从来没吃过啥苦。还在读大三时他就考虑毕业后参军入伍。在他看来,军人的素质是一个想成大事的男人必需的。
来部队之前,武松锋倒是早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让他没想到的挑战是:孤独。这个毕业于重点高校的男生喜欢独自看书和思考,跟周围打扑克的战友玩不到一起。
同样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服从命令。
进部队不久,班长要求他拿着钢丝球把马桶和小便池里里外外都刷干净,而且不能用长柄的马桶刷、也不能用清洁剂。武松锋觉得不可理解:“这是开玩笑呢?!”
可是,班长是认真的。
他大学里的叛逆劲儿上来了:有工具为啥不让用?
班长还算有耐心地跟他解释:“这点儿苦你都受不了,战场上那么艰苦你怎么忍?”
武松锋觉得很搞笑:“不就是刷马桶吗?怎么还跟打仗扯上关系了?”
不过,当兵这条路毕竟是自己选的,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刷了。
入伍8个月后,连队驻地发生了百年一遇的洪水,一个镇上的养鸭场被洪水冲泡了。几十万只鸭子的尸体在水中泡着,大雨过后就是高温暴晒,这种情况下,极易发生瘟疫。
八连接到了命令: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清理干净。
经过浸泡和暴晒的几十万只鸭子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那种令人窒息的恶臭,武松锋到现在还记得。
“只能硬着头皮上。”当时党员突击队的战友已经跳进水中,用手把腐烂的死鸭子抓进口袋里。
武松锋们也受到感染跟着走进洪水中。“当时只想着接到命令就要完成任务,没想别的。”这个变化,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武松锋还记得,大学时老师要求干什么事儿,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为什么这么做?做这个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让我做?能不能不干?”
“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他这样自我评价。
转 变
刚来不到3个月,李凯就在部队的一次演讲比赛中得了第一名。
这个在乏味的文员生活中消沉了几个月的男生突然找到了久违的自信心。
过了一段时间,新兵排长让李凯担任连队的视频新闻主持人,这是一个每周一期的新闻节目。对于大学期间经常担任晚会主持人的李凯来说,这正是他的特长。
后来排长干脆把连队的广播新闻也交给他来做。为做这个每周两期的广播新闻,李凯要自己琢磨怎么剪辑、怎么配乐,他觉得很充实。“大学里的成就感突然就回来了”。
不过,排长把这两个任务交给他,自己却“下岗”了。李凯觉得很感动:“班、排长总是会努力发现你的闪光点。”
其实这也是班长、排长的“心机”。“土生土长”的八连连长梁凯发现,只要新兵能在一个方面树立起信心,各种工作就都好开展了。
在体能方面找到信心的张真强,也不再满足于只跟着自己的班长学东西。他找这个班长学射击、找那个班长学跑步……对于爱学的兵,班长也乐意教,总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会的东西传授给他。去年全师比武,张真强在400米障碍比武中跑出全师第一,还破了师纪录。
选取士官后,张真强两年多来第一次休假回家。
那次,他花了两个多小时给家人做了一顿饭——炖鲫鱼、炒土豆丝和蛋花汤。这是他给家人做的第一顿饭。这个当年在家没扫过地、没洗过衣服、没做过饭的小伙子,突然长成了大人。
自前年开始,张真强也开始做班长、带新兵。这个当年总跟父母赌气的男孩,也学着自己班长当年的样子来教育新兵:多给父母打打电话;一个人在外面,不要总是跟家人抱怨多苦多累,那会更让他们担心。
当年的“差生”张真强成了连队的新星,而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的武松锋却在连队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份检讨。
2013年5月,武松锋被选为共青团十七大代表到北京参会。对一个普通的士兵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荣誉。
从北京回到连队时,已经是晚上了。回来后,武松锋发现当晚12点到第二天凌晨1点自己还要站哨。
站哨安排,是经过连队指导员签字的,不能私自调换。当时武松锋是入伍近两年的上等兵,班里已有几个新兵。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他觉得太累了,想先休息一下,就跟早上5点钟站哨的列兵换了岗。
现在回想,他觉得自己当时是被那份荣誉冲昏了头,“脑子迷糊了”。
刚巧那天夜里连队指导员去查岗,武松锋被抓个正着,挨了好一顿批,还要在第二天的全连军人大会上作检讨。
武松锋知道是自己的错,不过还是觉得很委屈,更接受不了这个巨大的反差——前一天还是众人羡慕的对象,第二天就要在全连兄弟面前作检讨。
武松锋去找指导员认错,想说说情免掉第二天的检讨。“不管有多大的荣誉,回到岗位,始终要看清自己的位置。”指导员的这句话,印在他脑子里。
如今回想起来,武松锋早已能坦然看待,他称这次经历为“黑色幽默”。
“这就是‘红八连’的风格:荣誉结束,就该接受下一个任务。”
牺 牲
今年6月,赴马里维和的中国士兵申亮亮在应对恐怖袭击时牺牲,年仅29岁。这个事件虽发生在千里之外,不少八连的官兵却真切地感到难受。
因为,这个任务原本是交给“红八连”的。
去年,八连的连长、副连长等4人已经被派去学习外交、国际关系等课程。按照原计划,他们学习结束后就将带连队赴马里维和,去执行这个“和平时期最危险的任务”。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项任务被派给了另一支部队,也就是申亮亮所在的部队。
武松锋也是当时被派出学习的成员之一。申亮亮受袭牺牲,让他真正感觉到“战争和牺牲就在身边”。
听到这个新闻时,李凯感觉:“他是替我们其中的某个人牺牲的。”虽然与申亮亮素未谋面,他心里还是很难受。
在此之前,2010年发生的“天安号”事件,已经让李凯有了紧迫感。那次事件中,载有104名韩国官兵的天安号在朝韩争议海域遇爆炸而沉没,46名舰上官兵死亡。
而当年报名参军时,李凯从没想过“打仗”“牺牲”这回事。“十个人有九个半都想不到”。
“再也不会认为‘不可能打仗’了。”李凯说。
有一次训练时,登上装甲车后,一个念头突然攫住他:“这个车该不会直接开到前线吧?”随即产生的下一个念头让他感到恐惧:“如果真的打仗,我的本事够用吗?”他给自己的答案是:不,不够。
李凯注意到,2013年以来,战备训练比以前更贴近实战了,“跑龙套的”也少了——以前有人为了图省力,要么水壶不装水、要么卸下防毒面具的滤毒罐,总之,图轻便、省力。现在大家知道,这些训练,是要保护自己的。
对于武松锋来说,申亮亮事件让他跨过了“牺牲”的关口。武松锋过去曾经多次考虑过“牺牲”这个问题,但都不愿再细想下去。他只是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不能当逃兵。”
现在,他有了明确的答案:“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至于需要的代价,不去考虑。”
在八连,有句话是“支部像团火,党员个顶个”,武松锋觉得,所谓“个顶个”就是体现在当先锋、打头阵上。“如果以后再有维和的任务派到我们身上,肯定没有二话,还是要去的”。
对此,连长梁凯也有自己的判断:中国军队越来越多地走出去,“从修桥铺路到维护地方和平”,维和的地区局势复杂,遭遇袭击事件是难免的。
梁凯说:“既然当兵,就要做好这个思想准备。”
未 来
对于大部分士兵来说,离开部队是迟早都要到来的结局。
有没有想过将来离开的那一天?
面对这个问题,大家给出的答案出奇地一致:啥时候部队不需要我了,我就该走了。
来到部队3年多后,李凯已经不再把“体制内”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在“排长”这个新岗位上,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追求——为来到自己手下的兵负责,带出几个好兵。
爱读书的90后排长武松锋,在系统地学习过党史、军史后,对这个国家的历史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触。“中共早期的领导人,出身都不差,起码是中产以上,是什么让这些‘高富帅’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走上革命的道路?”他的答案是:理想和信念。
这个曾经自认为是个愤青的男生,如今希望接着前辈的路走下去:“希望把它作为事业追求,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度过了悠然的大学生活后,再来到军营,武松锋也收获了与同窗情谊截然不同的“一起流汗、一起流血”的战友情谊。
“训练时实在跑不动了,战友帮你扛枪、拉你一把,这种感觉跟几个同学悠闲地逛街、买东西,实在太不一样了。”
“吃苦在一起,乐呵在一起,挨骂在一起。”张真强说,“只要当过一天战友,就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笑笑说:“跟我姐几个月不见面都没啥感觉,可是出去执行任务十来天,一回到连队就觉得可亲切了。”
张真强原本打算去年复员回家,但他觉得连队培养了自己5年,自己却还没给连队作出太多贡献,于是决定继续留下来,带出几个好兵,也给连队的荣誉室再添一块奖牌。
他说,等真到了狠下心来走的那一天,最舍不得的,可能就是自己带的兵。
这个小伙子虽然年轻,却已是入伍6年的老兵,也已送走了5批战友。
每一年送老兵退伍,张真强都会设想一次自己离开的场景。每次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就会流下来:“等到我走的那一天,绝对不哭,就在八连门口磕3个响头,然后头都不回就走。”
为什么不回头呢?
“我怕一回头,就舍不得了。”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雅娟 通讯员 海洋 安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