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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被掏空的感觉，金承志再熟悉不过了。
距音乐会开始只有10天，即将演奏的曲子还没编完。团员电话、微信轮番上阵“逼宫”。金承志当时已经灌了十杯咖啡，脑袋一蒙，丢下笔瘫在沙发里，就像演员葛优的那个经典画面一样。半梦半醒间脑中出现了7个奇妙的字儿。
自从一首《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的钥匙放在哪里了》的40人男女8声部合唱后，人们对这位彩虹室内合唱团团长兼首席指挥的开玩笑能力就印象深刻。但对于金承志来说，焦虑才是他最熟悉的情绪。
瘫坐在沙发上正是下午5点钟。业余爱好者组成的彩虹室内合唱团成员有些还纠结在没完没了的工作中。想起因加班而焦虑的团员们，金承志决定干脆创作一曲以加班为主题的合唱。
蹦进脑子里的7个字成了后来合唱曲的名字，歌词则是关于一场下午6点的经典交锋：老板无情地提出了加班的要求，刚刚还在哀叹青春就这么过去了的下属无奈地换上了微笑的面孔——一边对着老板说“谁需要睡觉，多么浪费时间啊”，一边在内心哭诉着“我要去云南”。音乐会现场，穿着黑色正装的合唱团成员们还带着毛绒绒的狗耳朵。
“这就是典型的‘加班狗’形象。”金承志直接说。尽管登台前的最后一次彩排时发现，狗耳朵造型的发箍数量不够，金承志仍然坚持这个象征着狗的元素必须出现在所有人的头上，为此不得不连夜给厂家发去加急订单。
合唱视频7月27日在网络首发，次日便创下了千万次的播放记录。截至目前，微博话题阅读量高达3.5亿次，在弹幕网站的播放量接近300万次，弹幕量过万条。
“工作6年的我听完后，心里从嘲讽变为感同身受，这就是生活的无奈。”在某个音乐软件上，一条评论始终占据着热评的高点，“听完歌才发现，不仅是身体被掏空，其实整个生活都是空的。”
活跃在北京北五环的一位程序员一听这首歌就觉得心灵被触动，想起了自己整整一个月睡在公司的躺椅上，每天手一离开鼠标就延伸到肩颈的酸痛，以及转转脖子就会发出的骨缝间咔咔的声响。
一位女白领倾诉，自己有次过敏都蔓延到了脖子，熬到周末去看医生，却等来了老板的加班短信。“我说在医院，可老板却说保持电话畅通，随时准备回公司。”这位姑娘说，许多凌晨，她加完班回家躺在床上就开始哭。“不知道为啥，就是想哭。”
金承志其实能够预料到这首歌曲的火爆。在彩虹室内合唱团这个专门吸纳业余合唱爱好者的上海民间音乐组织里，曲子一出，大家就“摩拳擦掌、手舞足蹈”了。
团队里，有资深白领经常在排练时抱怨“最近又没日没夜加班”；刚入职银行的员工时常被拖到晚上7点下班，连排练都赶不上；还有人在实习时就经历了“每天夜里11点下班，骂娘的时候发现对面互联网大楼依然灯火通明”的变态生活。
金承志的歌词里，“18天没有卸妆，月抛带了两年半”压根儿就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正因此，找感觉的时候，他几乎没费力引导。
对老板唱的那段一定要面带微笑、交头接耳，拿出面对领导的标准假笑；借口那部分，“想想你们平时为请假‘去世’的那堆亲友”，金承志朝着团员嘿嘿一笑，他们就明白了。
词曲在演出前十天才写出来，可大家掌握得特别快，甚至有女团员练着练着委屈地哭了。
金承志说，这首曲子里弥漫的压迫感让他想起了几年前在北京，来到四惠东站这座庞大的交通枢纽时的感觉。在他眼里，这座建筑十分魔幻：一面是高楼大厦，一面是满地的自行车、蚂蚁一般的人群和低矮密集的小建筑。当时的他感觉，这里的每个人都被建设的大潮推着狂奔，挤压到窒息，毫无挣扎的空间。
彼时的他正是被挤压的一员。当时，他从上海来到北京，参与两部歌剧的制作。离开了自己曾经舒适的圈子，崭新的工作带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一起工作的同伴没人买他的账，观众更是冷漠到极致，“无论做得多好，都没几个人来看”。
那阵子，金承志会在梦里把北京想成一个满是机械疯狂运转、毫无人情味儿的城市。这种压迫感逼着他从北京逃到了上海，因为后者尚存有“人与人之间微妙的仪式感”。可这两年，仅存的“仪式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少团员因为工作不得不告别挚爱的音乐，更多朋友每次相遇，都是一脸倦意。
金承志作为团长，几乎能感受到每个团员在陌生城市里的焦虑。有的女生与男友分手了，偌大都市居然想不出找谁倾诉，最后只能找团长狠狠哭了一场；还有的成员在一学期里完成了全勤，金承志兴高采烈表扬他的时候才知道，人家为了不缺勤周一的排练，经常在周末通宵加班。
在不营利的彩虹合唱团之外，金承志自己也必须趁空余时间接商业单子养家糊口。写不出曲子时，他会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喝到胃疼，有时还在地板上打滚解压。在两小时的排练间隙中掏出纸和笔进行创作几乎是常态，甚至连乘高铁和如厕的时间都不放过。
他说自己“欠抽”，热爱音乐，却选择了一个并不能享受音乐的职业。因为指挥很少有满意的状态，能不出错就是万幸。
身边的人都觉得金承志擅于搞笑，好友也认为他“是个特别会排解压力的开心果”。他会在舞台上向观众做夸张的表情，跳下指挥台和团员互相指着互动；也会在排练休息的时候抢团员的喜糖吃，然后任性地要求唱不准声调的团员说“我笨”，再把“要让全世界都听到我们的歌声”“炸观众一脸”这种大白话写到团员的谱子上。
可是团员在金承志的书里发现了一张排练笔记。什么时候适合讲个段子调解气氛，什么时间让大家休息一下，用什么通俗的讲法能让团员更轻松地理解难点，都被清楚地记录在笔记上。为了3个小时的排练，金承志在家预演了不下3次。
“我的幽默被很多人关注。可一味地欢乐、好玩好像算不上价值。”金承志喝了一大口咖啡说，“笑声不承载东西，是没意义的。”
即使是让无数人捧腹的《感觉身体被掏空》，也是金承志熬夜写出来的。因为长期宅在家里闷头谱曲，刚刚写完这首曲子的金承志就在出差去广州的路上痛风发作，被人用轮椅推了回来。
好在音乐会顺利结束了。合唱团40多号人去酒吧庆祝，每个人都如同打了鸡血，喝着喝着就开始合唱。从10点唱到了凌晨两点，最后，很多人眼里都湿漉漉的。
“彩虹合唱团是他们发泄压力的地方，也是他们继续生活的一种动力。”金承志说，《感觉身体被掏空》这首歌也一样，“我们就是要用轻松与微笑消解被掏空的生活。”
周一晚上的6点到9点是彩虹室内合唱团的固定排练时间，很多冷漠的面孔会在金承志的带动下换上另一副表情：平时不苟言笑的女白领会在排练的间隙拽着身边的姐妹分享有趣的见闻，高兴的时候还会手舞足蹈；带着黑眼圈进场的投行员工在唱歌时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不仅声音特别响亮，还时不时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很多人会在排练时抱怨“好累”，还有人嫌弃返场曲目太多，要求团长把票分两场卖。可真到了暑期休假，金承志在第一周就能收到好多条询问“咱排不排练”的信息；等到第二周，微信群里已经充斥着“无聊死了”“想唱歌”的哀嚎。
“自由和生活，难道是月亮和六便士的关系吗？”金承志解释，虽然在歌曲的评论区看到，有人说“已辞职”“在去云南的路上”，但他觉得《感觉身体被掏空》并没有攻击老板的意思，更不鼓励大家辞职。“把自己目前的生活一下撕裂，或者抛弃已有的东西，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也改变不了被掏空的生活。”金承志说，“学会与不轻松的生活和解，才是当代人的命题。”
对于大多数喜欢《感觉身体被掏空》的网友来说，这样充斥着妥协的生活也依旧会继续。
金承志印象中，有一个女孩评论，听了《感觉身体被掏空》，“第一遍笑，第二遍哭”。这一下就击中了他。
在他的设想中，笑是简单的消遣解压，哭则是戳中内心后的宣泄。在这之后的，是希望通过这首歌给每一个为生活所奔波的人一种关注。通过音乐来告诉他们，彼此并不孤独，可以手牵手迎接第二天更大的挑战。
金承志的声音严肃了起来，“我希望听第三遍的时候，这是一首会带来勇气的歌。”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程盟超 谢宛霏
